元旦小长假的第一个下午,我又来到了曾无数次到过的奉化江最大支流县江上游的柏坑水库。这是一次有点特殊的行程。柏坑水库扩容工程已全面动工,原有的水库大坝已被爆破拆除,曾经碧波荡漾的库区已呈近半个世纪前水道的模样。在新水库建成蓄水以前,柏坑水库已不复存在。 熟门熟路到达停车场,一行三人走向峡谷底部。因上游有一座临时堰坝为施工拦流,枯水期的谷底只有一线溪水淙淙,水边的淤泥带已冒出一层密如绒毛的野草,有的甚至还开出了细碎的小花。踩着水边石块,我们摸到了被拆毁大坝的原址。在已经过初步清运的废墟里,我一眼看到了几块经人工凿得方方正正、约半米见方的大青石石块。再望峡谷两边峭壁,仍有坝基残留。这座宁波市最大的砌石混凝土双曲拱坝的里外坝面,正是用这样的石块垒砌成的。自1970年10月始至1975年5月1日竣工的大坝高达48米,与当年横山水库48.8米的大坝不相上下。后来随着横山水库的扩容和亭下水库的建成,两座大坝均高出柏坑水库大坝许多,但在视觉气势上后者仍胜过前两者。因为前两者都是重力坝,后者是收水平面从左到右和垂直面从坝底到坝顶两个向水面的拱形曲面组成的双曲拱坝。站在坝顶俯瞰,特别是在背水面一侧俯瞰,人犹如悬在空中楼阁。我能在横山、亭下水库的大坝上行走自如,但在柏坑水库的大坝上走动时便小心翼翼,更不敢去依栏俯瞰。记得最后一次站在柏坑水库的双曲拱坝上,也是今天这样的一个黄昏,不敢俯瞰,就只好远眺:夕阳衔山,西边的山峦已阴影浓浓,而南坡山麓却依然余晖暖暖,水面因之有明明暗暗、影影绰绰的变化,暮霭如精灵从水上袅袅升腾,变幻着水里的山岚倒影……如今我站在峡谷底部,望着残留的坝基和块石,脑海里满是当年大坝的勃勃英姿。 再往前行百余米,高高的沙石堆如一道横卧着的山梁堵住了整个峡谷,这些泥沙和石块由峡谷两边山体的爆破作业而形成的。我们手脚并用攀援而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繁忙的工地:峡谷两边山头上各有一台大型挖掘机械在往下推爆破后的泥沙和石块,沙石堆半坡有两台大型挖掘机摇着长臂铲沙石装车,大约每三分钟就有一辆满载沙石的大型车辆驶出工地……这里正是新大坝的建设现场,枯水期是施工好时段,元旦小长假仍然在施工。工地上没有上世纪70年代初建柏坑水库时的人山人海,而效率远胜当年的人海战术,真是今非昔比。 新坝址地处险峻的峡口,看得出设计者的慧眼独到。大概是因为很少有人会有闲心来观摩施工现场,没见到工地上有警戒标志。当我们三人贸然闯入工地,山头上的施工人员不时吹响哨子警示我们退出,我们便沿着运载沙石的货车路线快步向上游走去。我们游走的区域是原来的库区,十年前我曾带着一批作者来水库采风,其中有一位、也是今日的同行者曾这样写道:“乘上一艘游艇,荡漾在碧波粼粼的湖面上,两岸峭壁藤萝遍布,沿途奇峰怪石林立,饭甑山、镬盖潭、石弄堂、三叠石、犀牛望月——都以形态酷似而得名;周围各种树木茂密丛生,恰似一片原始森林,紫藤花、杜鹃花和许多山花竞相齐放,绚烂多姿,彩蝶翩翩起舞。湖面映着山的倒影,偶尔有一二只不知名的小鸟‘叽——’的一声,从水面掠过,平静的水面霎时泛起几圈涟漪,愈发显出湖的幽静。小舟穿行于山峡之中,不时陷入‘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境地,忽一转弯,便‘柳暗花明又一村’……”当年泛舟湖面的我们绝不会想到,会有如今水落石出后自己在谷底的行走。 再往前走,向西的峡谷折而向南,行走一程,对峡谷右前方的一面坡地我感到眼熟,打开手机用高德地图定位,确定那是20多年前我和一群年轻文友的露营地。于是当年的情景在脑海中活色生香地再现:在大坝附近乘上一艘木船时,太阳还在山头上对我们灿然而笑,下了船就日落西山翻脸不认人了,暮色分分秒秒稠浓了起来。一群人便砍起树枝,七手八脚地把帐篷支了起来。说是帐篷,实是用一块三四十多平方米的塑料编织布搭成的一个两头通风的窝棚。一个口子用松枝遮拦,另一个口子自然是进出的门户了。有一头无人看管的识途老牛暮归路过,大概是首次见识如此这般建筑物,好奇心十足地踱来参观,正忙着的搭棚者一惊而散。牛在棚内文明踱步,人在棚外乐得大叫:“牛棚!牛棚!”晚上享用牛棚,感觉还不错。地面一寸多长的杂草上,铺一张山民送的竹簟,躺下去便有一种朴素的温馨味儿。这也是运气,本来这坡地周边并无人家,但那天刚有黄稔岙的一对夫妇来此收割梯田稻谷,住在我们对面湖畔的季节性生产用房里,因地近库尾,离我们的帐篷并不远。这对夫妇见我们的帐篷实在简陋可怜,出于同情心借给我们一张用来晒谷的竹簟铺地。上半夜在棚外燃起了熊熊的篝火,棚内弥漫着松枝燃烧时发出的松脂香。可惜虽时近中秋,却无月亮,于是就唱“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一发便不可收,流行的、不怎么流行的,还有老掉牙的,整个儿唱得杂烩一锅。唱累了,就玩脑筋急转弯,说是有样东西“卖的和买的都知道,用的人却不知道”,猜来猜去猜中是棺材,于是又顺势讲起鬼故事。胡乱说了老半天,也没有人怕,倒有人嘀咕:“这山野荒地间怎么不见丁点儿鬼火什么的?”后半夜是在帐篷里被冻醒的,到底领略了山间昼夜温差之大。更要命的是潮湿,一摸身下竹簟,潮热得如同小孩尿过床,手一触到棚壁编织布,露水汇成一串水珠儿顺指尖直淌。于是纷纷起来再燃篝火取暖,脚刚伸到鞋口就吃惊不小,里面扑地跳出来个凉冰冰的小精灵,原来是小青蛙。篝火烘得发潮的衣衫直冒水汽,热烘烘的好不舒适。一不小心在草地上似踩到几块绊脚的卵石,蹲下一摸,原是白天吃剩的几个小番薯,忙喜出望外地煨到火里。当香喷喷的番薯落入辘辘饥肠,天空已开始泛鱼肚白……这时,对岸的山民已向我们招呼:“吃早饭了!”没想到的是,那对夫妇为我们准备上佳的下饭菜——油炸小溪鱼。鱼是一早从昨晚布下的游丝网上捕获而来的。离开时,我们把那块塑料编织布留给了他们。 车停在原大坝下的停车场,返程只能原路走回来。在经过工地危险段时,我们得到了施工人员网开一面的关照,趁大型机械长臂摇动的空隙快速翻越沙石堆,有惊而无险。再经过原大坝拆毁现场时,忽有一种惋惜之情油然而生。在我看来,这座双曲拱坝的建成堪称传奇。双曲拱坝这项水工技术上个世纪50年代前后才在欧洲国家成熟,它的曲拱可使上游水的推力指向两边坚实的山壁,具有较高技术含量。在那个年代,仅短短20余年间就被“移栽”到了这里,了不起。建成后的柏坑水库,坝高48米、长162米,坝顶宽5米,如此规模的石砌双曲拱坝一直是宁波第一。坝体内部是混凝土块石,坝的内外表面由一块块方正的大青石垒砌而成,这样大体量的坝得用多少块大青石呵!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它的建造年月是在上世纪70年代上半叶人民公社时期,当时建造它的大堰公社总人口还不到一万,他们没有挖掘机、起重机、钻机等大型设备,后来的两台水泥搅拌机是工地上最现代化的设备。这样一座大坝,竟是靠一天上工地所得工分折合成人民币还不到三毛钱的社员们徒手建造起来的。并且,这些工分并不是当年就能兑现,而是以后用水库的收益逐年兑现,这个过程持续了20年左右。我猜想,当时的工地上一定有那对善良淳朴的黄稔岙夫妇的父辈的身影!这座不平凡的大坝,镌刻着那个年代的一段佳话,凝聚着一种可贵的精神财富,沉淀着特有的历史人文内涵,堪称宁波水利建设发展史或水文化史上一座有着特殊文物意义又无法复制的水利工程建设遗迹。 令人欣喜的是,柏坑水库扩容工程将于2027年全面完工,总库容将从原来的755万立方米扩容至3542万立方米,防洪供水能力将获显著提升。届时,一座更加巍峨、最高达90米的新大坝将在原大坝上游150米处高高矗立。 我不禁傻傻地幻想:要是原大坝在进行必要的技术改造后能成为新大坝下游的一座副坝,新旧两坝互相守望,当下与历史相互交融,那会是一幅多么完美的双璧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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