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了传统模式的历史述说,所以读黄仁宇先生视角独特的《万历十五年》,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原来历史可以这样写,如做切片研究般细致入微,如品读小说般亲切有趣。 本书的英文名直译是“1587,无关紧要的一年”。确实,这一年四海升平,并无大事可叙。可是,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是暗流涌动,千里之堤上已现蚁穴,1587年,不过是个引子。 固有印象里,皇帝君临天下、俯视万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了解万历帝的遭遇后,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万历皇帝出生后并没有得到祖父嘉靖皇帝的垂爱,5岁时才有了朱翊钧的名字,10岁冲龄即位,成长过程中身边有强大的管理团队,包括严格的慈母李太后、“大伴”冯保、老师张居正。举日讲,御经筵,读圣贤经传,在位前十年敬天法祖、励精图治,想开创“万历中兴”的局面。然而,他渐渐发现,自己接受着百官的俯伏跪拜,却并不能随心所欲,名义上是天子,实际上受制于廷臣。他只不过是“活着的祖宗”,是道德礼教体系里的一颗棋子、一个木偶而已。除了宠爱的郑氏,没人注意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既会冲动又会感伤的“人”。然而,他死后并不能与此心爱之人并肩长眠。国本之争,更是压死这位皇帝斗志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怠政不上朝近三十年,也不再迈出紫禁城一步,以“无为”对付所有的纠缠,成了永远走不出青春期的叛逆君主。 首辅张居正“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似乎永远是智慧的象征。他锐意改革,吏治上以考成法整顿官僚体系,财政上重整赋税,丈量全国田地,推行“一条鞭”法,军事上赏识和提拔戚继光等名将。“一项政策能否付诸实施,实施后或成或败,全靠看它与所有文官的共同习惯是否相安无扰,否则理论上的完美,仍不过是空中楼阁。”张居正铁腕出击,意图力挽狂澜,但强势作风不见容于强大的政治体制,改革触动了文官集团的利益,他死后被弹劾在所难免,长期被束缚压制后集中大爆发的万历皇帝更是顺水推舟,向昔日老师作了最全面冷酷的清算。张居正生前有多荣光,死后就有多悲凉。 老好人申时行由张居正的推荐而入阁,以才干取得信任,他在“倒张运动”中并未借题发挥作为个人执政的资本,避免了愈演愈烈的人事动荡,堪称事功一件。他的风格是温厚谦让、避重就轻,是个和稀泥高手,他明晰文官的双重性格:即虽称公仆,实系主人;有阳则有阴。道德仁义是阳面,自私欲望是阴面。所以在万历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不断进行着调和,但始终没能使他在政治风浪中置身事外。温和的小修小补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国本之争是套在申时行头上的紧箍咒,越箍越紧,“首鼠两端”的态度也终于将他的政治生涯过早终结。 文官海瑞严于律己,苛于待人,他是传统儒家道德的楷模,推崇复古,主张恢复洪武时期的严刑峻法。然而个人道德之长,不能补救组织和技术之短。对于文官集团而言,他刚正不阿,到处惹事生非,是一枚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只可将之置于道德高台作为朝廷的点缀,而不宜重用之。武将戚继光,他的最大标签是“抗倭英雄”,其实其功绩远不止于此。重文轻武风气下,他有清醒的现实感,就像他主打“鸳鸯阵”,擅长各兵种协同作战,他也善于在技术上调和各种矛盾。然而,他还是把文官集团所力图保持的平衡给打破了,更无法逃避政治中的现实:与张居正的关系密切。树倒叶枯,一代将星在贫病交迫中逝去让人唏嘘,而彼时白山黑水间的新生力量正在崛起。哲学家李贽追求自由、特立独行。深受"阳明心学"支流泰州学派的影响,以心学反朱学,以佛学反儒学,主张“革故鼎新”,攻击虚伪的伦理道德,是当时的“异端邪说”。其惊世骇俗的言论犹如划过长夜的一抹闪电,瞬间闪动了人们的双眼,但烟花易冷,力图以一己之力挑战千年传统还是势单力薄了,他的结局也就注定了。 皇帝、首辅、文官、武将、哲学家,书中没有一个人功德圆满。大明帝国这艘巨轮慢慢驶向没落,其中的人物再怎么努力地把戏唱下去也无济于事了,因为量变叠加已引起质变,结果不可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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