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男女表达情爱时说得最多的是哪三个字？答案一定是“我爱你”。但真正的“爱”，并不是在嘴上把“我爱你”的旋律唱得如何美丽动人，而应该是在具体的行动上践行着“我爱你”的庄严诺言。

《红楼梦》的伟大之一，便是塑造了贾宝玉与林黛玉这一对在仙界就有木石前盟、在凡间又演绎了一场离合悲欢的年轻人的爱情故事。这一对两情相悦、两心相牵的“冤家”，自始至终都没有向对方表白过“我爱你”的海誓山盟，然而，他们的爱情却是心有灵犀、感天动地，成为数百年来的经典传奇。在小说前八十回中，贾宝玉除了在误将袭人认作黛玉时表白过“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的话之外，至少还有三次用不同的三个字向黛玉坦露了心语。细细品赏，那可是比“我爱你”来得更为动人、更为情深意切。

第一次：“一同走。”

第八回，在薛姨妈的盛情邀请下，前后脚来探望宝钗的宝玉和黛玉都留下来在梨香院用餐，那好酒好菜加上好心情，让“心甜意洽”的贾宝玉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待到吃完饭、喝完茶后，准备回去的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这时候，已经喝得“乜斜倦眼”的贾宝玉却不假思索地脱口回答：“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这可以说是史上最为动人的“爱情誓言”之一！早在几千年之前，我们的先人就已经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爱：真正的爱情就是“执子之手，与尔偕老”。携着你的手，不管风吹浪打，不管“道阻且险”，始终与你一起跋涉在人生的路上，两情相悦，“莫失莫忘”；两手相牵，“不离不弃”。你不走，我也不走；你走，我就和你一起走，咱们始终在一起。在一起，就是两相厮守、相濡以沫；就是同舟共济、甘苦与共。

脂砚斋在这句话后有个“侧批”：“妙答。此等话，阿颦心中最乐。”黛玉自然最为开心。这不，听到这句回答后的黛玉，再也不是那个对李嬷嬷又是“冷笑”又是讥为“老货”的刻薄女孩了，再也不是那个借雪雁送“小手炉”而无情奚落宝玉的敏感地使小性子的姑娘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贤惠温顺、柔情脉脉的“乖乖女”，主动帮宝玉整理头上的装束：“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拽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你看，那“轻轻”的“笼”“束”，那柔柔的“掖”“扶”……一连串的动作，显得小心翼翼、柔情万种。等“整理已毕”，她又细细“端相了端相”，然后才让他“披上斗篷”。这就是“一同走”这三个字给黛玉产生的“化学反应”。

你不能不佩服曹公的良苦用心，他把和宝玉与项圈上“莫失莫忘”相对应的“不离不弃”这4个字烙刻在宝钗的颈饰上，但又让宝玉向没有玉也没有金锁的黛玉作出了“一同走”的表白，从而编排了一出让人心动、让人唏嘘的人生错位剧。

第二次：“你放心。”

嘴上许着“我爱你”的诺言，而身上却行着与之完全相反的行径，自古以来，这样的人不是个例。也正因为这样，“我爱你”这三个字，在现实中常常有着强烈的反讽意义。相比而言，贾宝玉在情急之中说出的另外三个字则更加感人肺腑，更加感天动地，那三个字是：“你放心。”

“你放心”，出现在第三十二回。当时，心犹戚戚的黛玉，怕宝玉因麒麟而“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便鬼使神差地去了怡红院。她刚走到窗外，就听到宝玉在湘云面前“一片私心”“称扬”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回避与自己的“亲热厚密”，顿时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又喜又惊，又悲又叹”的黛玉在悄悄抽身离去时，刚好又被“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的宝玉看到。宝玉见黛玉“似有拭泪之状”，就急忙赶上来，关心地连问她三个问题：“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勉强笑”着的黛玉谎称自己没哭，宝玉一语戳穿了黛玉的谎言，并“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面对宝玉如此亲热大胆的举动，黛玉赶紧后退几步。但当黛玉见自己的那句“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的“酸话”也把宝玉说急了时，她急忙一面赔笑，“一面”也“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然后，曹公就有了下面一段文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好一个“你放心”！好一个相互的“怔”望！一个瞬间的场景，成为了一个千古传诵的经典。

什么是“你放心”？宝玉要黛玉“放心”的又是什么？宝玉没有说，但又分明说得很明白。这三个字中，有着坚守的承诺，有着深情的关切，你越细品便会越觉得其味醇厚，芳香沁心。你看黛玉的反应，听到宝玉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三个字，她猝不及防，但又马上“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与这三个字相呼应的，便是那个无声胜有声的“怔”状：两个人都是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怔怔相望。什么是“怔”？怔，就是呆的顶峰，就是痴的极致；怔，意味着情郁乎中而不能流于言，情交于心而只传于眼。这个“怔”的场景，恰似柳永词中那个“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感天动地的辉煌瞬间。

第三次：“一处活。”

与“一同走”“你放心”同样动人的深情表白，在小说前八十回还有另外三个字，那便是第五十七回的“一处活”。

表面上看，这个词是宝玉对紫鹃说的。作为与黛玉不似闺蜜胜似闺蜜的紫鹃，为了黛玉，她大胆地对宝玉以一个谎言相试，结果差点让宝玉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但却也试出了宝玉对黛玉的那种包括宝钗在内的其他女孩所无法替代的深情。这一试，让宝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中究竟谁是最重要、最离不开的人？因为这个人，他又疯又痴；因为这个人，他又傻又呆；也因为这个人，他又死又活。他用他的痴傻甚至于违反伦理纲常的表现，诠释了什么是真情，宣示了什么是真爱。

当他明白了戏语、康复了身体之后，在奉贾母之命而临时陪伴守护自己的紫鹃即将回潇湘馆之时，他与紫鹃有一段颇为私密的对话，这段私语的中心内容概括起来就是“三个一”：一是“咬牙切齿”地发出了一个奇妙之绝的誓词。“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是向紫鹃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请求。宝玉请求紫鹃能够将她的一面“小菱花”镜子留下，他好“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再一个就是说出了一句深情的“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什么是“趸话”？“趸话”就是“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句趸话的关键词就是“一处活”，也就是说，生，我们在一起；死，我们也在一起，咱们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这“三个一”的共同核心指向就是他想说而没说出的一句话：黛玉是我的唯一。这是多么大胆而又深情的表白！宝玉和黛玉这对“冤家”，不管分离聚合，总有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去复来的爱恨情仇。这两颗年轻的心灵，一下子贴得那么近，任你怎么拆也拆不散；一下子又离得那么远，好像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也正是这样，这两个少男少女，在小说中演绎了一出又一出令人掬泪的动人传奇。

【节选自《清语红楼》（武汉大学出版社202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