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天气极好，阳光毫不吝啬地投向大地，竟有了春天的感觉。小区里家家户户都在阳台上洗洗晒晒，我也把家里的被子抱出来，摊开在阳台上，希望晚上睡觉时，能闻到“阳光的味道”。6岁的儿子很是勤快，见我跑进跑出忙个不停，也跟着帮忙。他踮起脚尖用力把被子往阳台上挪。突然，他惊喜地大叫：“妈妈快看！这里开花了！”

“哪里？哪里有花？” 我被稚子这冷不丁的一声叫唤惊了一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嘿！还真有一束花呐——开在阳台玻璃栅栏缝隙里的花！

这不是“不死鸟”吗？一种原产于马达加斯加的多肉植物，适合室内养殖和观赏，是大约五年前一位外国朋友送给我的。记得当时他告诉我，这玩意儿很好养活，有土就行，给水就活，我便漫不经心地把它插在房间窗台一盆五色梅的花盆里。当时我琢磨着，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呢？“不死鸟”？明明是植物，怎么又会和鸟扯上关系？总之，它长得实在不怎么讨喜。椭圆形的叶子，微微透着红色，边缘布满锯齿，一层一层排列组合似的，吊在一根笔直细长的茎秆上。此情此景，我脑子里很自然冒出四个字——“光杆司令”！人总是本能地偏爱美丽的事物，对植物也一样。这“不死鸟”被我随手塞入五色梅的花盆里，却从未得过到我对五色梅那般细致的照顾。毕竟，你听听，“五色梅”，多招人喜爱的名字！既沾了梅花的光，瞬间有了高洁的品质，还有五种颜色，多热闹喜庆！

我实在不是一个莳花弄草的高手，家里能养活的植物都是一些生命力绝对顽强的“特种兵”，比如富贵竹、芦荟等不需要怎么花费心思的花草们。五色梅的到来，是为了迎接儿子的出生，先生从花市上特意买的，因此，对待它我算是格外偏袒用心的。估摸着这花儿的习性，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夏天要遮阴避免暴晒，冬天要挪出去吸收阳光……我已然成了半个养花专家了。在我如此用心的莳弄下，这五色梅越长越好，开枝又散叶，年年爆盆。我看着甚是欢喜，觉得一番心思总算没有白费。又瞥见花盆里的那棵“不死鸟”，一两年都没什么长进，依然是一根坚挺细长的茎秆上挂着些带有锯齿的叶，除了个头长高了一点点，叶子长多了一点点，跟当年刚来家时相比并无太大变化，更别提开花了！既不能开花，那我养它作甚？白白占用了花盆的空间，我对它颇有了些鄙夷的意思。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为了给满是花苞的五色梅腾空间，我随手就拔了这棵“不死鸟”，扔到了楼下围墙外的荒地里。那一刹，心中竟莫名畅快起来，仿佛是终于铲除了一个祸害似的。

可是，眼下，在客厅阳台的玻璃栅栏缝隙里，不是它是谁！就是当年被我抛下阳台的“不死鸟”。我把阳台周围七七八八的零碎物品挪开，慢慢蹲下身来，隔着透明的玻璃，静静凝视这一株“不死鸟”。只见它扎根于阳台边缘外侧狭长幽闭的空间里，没有土壤，只有一小坨可能是鸟儿筑巢遗落的零零碎碎的草木废料。细细长长的茎秆上，一层层分布着的依然是那椭圆形的叶，叶的边缘依然是犀利的齿，叶脉清晰可见。顺着茎秆一直往上，擎着一朵橘红色的花。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串花，因为眼前这分明是一个花序，由十几朵小小的独立的花朵簇拥而成。每一个小小的花朵，都下垂着低着头，远远望去，像是一群飞舞的小蝴蝶；走近一看，更像是一个个小铃铛。因为玻璃栅栏这边放着洗衣机，刚好挡住阳台外围这株“不死鸟”，所以平时不留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它。今日突然相见，我大喜，好像是寻找了什么丢失的宝贝似的，竟和儿子一起欢呼起来。儿子蹦蹦跳跳地说：“妈妈，这花好漂亮呀！比公园里的花还好看！”是啊，多年不见，被我无情抛弃的植物，脱胎换骨般地出现在我眼前。这么出其不意，如此惊世骇俗，倒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无法和儿子细说我此刻的心情。继续端详这“不死鸟”，仿佛是和一位久别的旧友重逢，心里有无数话，却如鲠在喉，说不出半个字。刚开始的惊喜和惊奇，在一刹那莫名消散，一股自责和愧疚感毫无防备地侵袭了我。当年，我如此轻视它，甚至没有给它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那么漫长的时间里，我睥睨它、鄙夷它，只因为它其貌不扬和毫无开花的意思。而在同一个花盆里，在它眼下，我却如此用心地呵护五色梅，这显而易见的偏袒，是否深深灼伤了“不死鸟”？因为它如此容易养活，我便不把它放在心上，甚至作践它，从而扔了它！无法想象，在过去的岁月里，它叶子上的种子是如何挣扎着飘落在阳台的空隙里，又是如何经历四季变换，在没有土壤和水分的情况下，只靠着那么一点点草木飞絮，硬是挨过了风的凛冽、日的暴晒和雨的冲刷，在绝望处开出花来。我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中，只为我当年的行为。

我终于知道它为什么叫做“不死鸟”，它如此坚强不屈，向死而生，像是鸟儿一样，拼尽全力迁徙，借着风的力量，不放过任何一个生存的机会。想起一句诗，“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正合我此刻对它的敬意。它不是一棵树，却展现了“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坚毅；它不是一棵草，却诠释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韧性；它也不是一朵菊，却彰显了“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的品质。被我遗弃后，它成了野花，没有了人的呵护，没有借口，没有退路，只能坦然地面对未知，把已知的做到尽善尽美。从黑暗挺到光明，这世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植物不会动，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取走它们的性命，且听不到它们的“呼救”；它们不会“流血”，这让我们觉得它们似乎不会伤痛。但不要忘了，它们也是从无到有，从一粒种子到开花结果，也需要经历磨难，面对无常。它们的活着也不是轻而易举的，它们的成就也来之不易。每一颗种子被播撒进土壤时，都带着开花的梦想，但在破土而出之前，它们要随时准备着承受烈日炙烤、寒潮侵袭，要面对无数的风雨。经不住考验者，永远埋在了土里，而那些奋力向下扎根、时刻汲取养分的种子，则终有一天会绚丽绽放。

在狭小的缝隙中顽强生长，无人理睬，无人欣赏，依然努力绽放生活的光芒。由花及人，想到人类，我们生活在这世上，坎坎坷坷，历经磨难，即便心中千疮百孔，也该和这“不死鸟”一样，永不放弃，即使平凡微小到尘埃里，也要努力开出花来。

“妈妈，我刚查到它还有个名字叫做‘落地生根’，要不我们把它拔下来种到花盆里去吧！”稚子清脆的叫唤打破了我的沉思。“不，孩子，它属于这里，它会继续活得好好的！”我摸摸儿子的头，希望日后的他能慢慢品味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