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过春节,人们一般是在家乡或从外地返回家乡阖家团聚。但是1983年的春节,我却在他乡的安徽省马鞍山市,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之前的1982年9月,我从外省考入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入学后第一个春节来临,感觉返回老家路途遥远、太不方便(坐绿皮火车三天三夜,而且很难买到回程票),于是主动给父亲母亲去信提出:今年春节不返家了,而是想到距离上海不太远的安徽省马鞍山市过春节,那里有父亲最亲密的老战友蒲盛河伯伯一家。父母亲很快同意了我的想法,还给我寄来必要的路费。当然,我也特意去南京路的上海第一食品商店选购了各色点心,又买来一个精美的“上海饼干”金属筒,请同乡校友带给父母亲,算是我思乡的一种补偿。同时,我也给蒲伯伯去信,表示了去他家过年的想法;他非常高兴,来信指明了具体路途。 1983年元月21日,我们学校放寒假了,我带上给蒲伯伯和朱阿姨选购的礼物(上海人习惯送礼两只“炸药包”,五元一盒的奶油大蛋糕,三元一盒的蛋白小蛋糕),挤上了上海至南京的慢车。那时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快车要六个小时,而慢车大约九个小时。我晚上10点乘上慢车,正好在列车上过夜而不需住旅馆,精打细算省下一笔钱。第二天早上到了玄武湖边的南京站,下车吃过早饭,溜达到不远处的南京长途汽车站。售票处一问,去安徽省马鞍山其实很近,车程40公里,时间仅一个小时。到了马鞍山车站,按照蒲伯伯事先提供的路程表,我又搭上去象山镇的郊外中巴。半个钟头后,我在半路上的马鞍山师专下来。 那年春节,从外地到马鞍山市蒲伯伯朱阿姨家过年的外地人有三位:从合肥来的朱阿姨的儿子朱兵、从贵州省来的蒲伯伯侄子小蒲,还有从上海来的我这个蒲伯伯战友之子。在马鞍山本市来过年的还有蒲伯伯儿子蒲大哥及嫂嫂和四岁孙子。我们三个外地年轻人被安排住在蒲伯伯借来的学校职工住房里,洗澡就用一个塑料大套子笼起来,这比同期的上海人更先进。 1983年是一个充满希望之年,似乎人人都感觉到喜气洋洋。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为了保证大年初一能够吃上汤圆,蒲伯伯带领我们三个年轻人提上酒米袋子和水桶,到学校附近一户农民家,借用他的石磨来推磨酒米(糯米)浆。听着广播里放送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大家边说边干,热情颇高,心里也充满了自己的希望。一个多小时,半袋子酒米就变成酒米浆了。我们把磨好的米浆舀进一个白布大口袋,扎好袋口,放在两根木头板凳上,上面再压一根大木棒,大家轮流去压榨布口袋。等到水被榨干,留下的就是汤圆粉团了。虽然轧制汤圆粉团的过程略显麻烦,但同时也透露着春节的年味和喜庆。 过年的步伐越来越近了。腊月二十八那天早上,蒲伯伯塞给朱兵哥30块钱(那可是一笔大钱啊),说叫朱兵带我和小蒲去南京城逛两天(那时我还不知道“旅游”一词)。对于我,那是一种飞来的惊喜呀!蒲伯伯对朋友客人总是慷慨大方。稍后,我也主动给朱兵10元钱,表示请他带路游南京,但他推辞了。朱兵哥虽然仅比我大两岁,但是1969年才13岁还没有他妈妈高(有照片为证)就去当兵入伍了,后来复员在合肥一家工厂搞供销,社会经历比我丰富多了。朱兵非常熟练地把我和小蒲带到南京,在一家老城旅馆登记。那时我们都无身份证,也无介绍信,不知道朱兵是如何登记住宿的。然后,他就带我们去老城墙下的玄武湖,中午去新街口等著名地方。在玄武湖内浏览照相,在新街口和鼓楼信步,这也是父母亲多年前到过的地方,想起来好不惬意。当晚,朱兵做东,我们三人还下了馆子吃点菜,我第一次品尝了南京名菜咸水鸭,那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奢侈。第二天早晨起来,我们每人吃了一毛钱一大碗的豆腐脑及油条,都说南京物价便宜。游览了大半个南京城,我们第二天下午就返回马鞍山。当晚,朱兵把我们的房间当做加工照片的暗室,在电灯泡上围一层红纸,在地上摆两个碗,居然自己兑显影水和定影水,接着就冲洗我们白天在南京照的黑白胶卷。他真是太能干了!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我们三人和蒲伯伯朱阿姨在学校度过。吃过安徽风味的年夜饭,我们一起观看中央电视台首届春节联欢晚会。蒲伯伯家买了彩色电视机,而且14英寸大,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高科技哟!令我格外景仰的还有他家新购的橘黄色皮制长沙发,能够坐三个人,我们忍不住就轮流在沙发上摆拍。很快,我就写信报告父母亲,蒲伯伯家已经率先进入现代化了。 一边看首届春节联欢会,我们一边说话交流各自的见闻。蒲伯伯说,他正负责新建学校的教学大楼,四层框架立起来了。朱阿姨说,他们学校的1977级大学生住在透风的棚户教室和寝室,但读书非常刻苦。朱兵说他到处搞销售,甚至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深圳。小蒲也说他是搞销售的,已经到过北京,而且痛下决心吃了10元一斤的北京烤鸭半斤之多。相比他们,我就算最没有见识了;虽然来自上海,但埋头书斋,说不上什么社会见闻。 大年初一早晨,安徽大地天气晴好,我们一起包汤圆,煮汤圆,吃汤圆,匆匆忙忙,热气腾腾,好不热闹。吃完汤圆,蒲伯伯说全家进城,去游览马鞍山名胜雨山湖,并在那里和蒲大哥一家汇合。我们乘坐郊外中巴到了马鞍山市中区。那时马鞍山市区看起来就是一座由无数红砖小楼房构成的巨大工厂,到处显得风尘仆仆,因为著名的马鞍山钢铁公司就驻扎市内,还有附近的马鞍山钢铁学院(后并入安徽工业大学)。 在雨山湖公园进口处,我们和蒲大哥一家汇合了,大家首先照相留影。我是第一次见到蒲大哥,虽然之前听父母亲多次说起他。蒲大哥对人和气,显得聪明干练,嫂嫂曾是蒲大哥在安徽军垦农场的知青战友;1979年蒲伯伯朱阿姨从军队转业到马鞍山市,蒲大哥及嫂嫂随父母亲调动也安排在本地工作。 我们一大家人边说边朝雨山湖公园里面走。雨山湖本身是一个人工湖,似乎新建不久,但蒲伯伯介绍说,雨山湖紧邻长江边的采石矶,自古就是著名旅游胜地,唐朝李白就曾来此,后人建有谪仙楼。于是谪仙楼和采石矶就成了我们的游览重点。来到采石矶边的长江之滨,遥望滚滚向东、水天相接的大河,我情不自禁想起李白的著名诗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接着,我和大家在采石矶和长江边纷纷照相留影。 中午时分,蒲伯伯朱阿姨带领我们在公园的草地上铺开塑料布,大家坐在地上,分吃我从上海买去的奶油大蛋糕。那种聚餐,在当时算得上时髦。在那个时代,凡是上海的东西都能够赢得众人青睐;大家喜欢吃我买的蛋糕,我心里也感觉几分得意。 大年初二,是走亲戚的日子。我们三人和蒲伯伯朱阿姨应邀到蒲大哥家作客,嫂嫂忙于家务。他家住在马鞍山市区一套崭新的三室一厅大房子,我顿感惊讶。蒲大哥解释说,这不是他的房子,是暂时借住的一位处级干部的房子。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处级干部”这个词,不明白具体含义;但根据蒲大哥的意思,那可能就是县级领导干部。不管怎么说,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工人能够住在处级干部的三室一厅,那宽敞自在的感觉就是不同啊!我越发佩服蒲大哥的能耐。 又过了几天,我们三个外地年轻人打算离去。蒲伯伯陪我到马鞍山市区的大商店买东西,他买了他非常喜欢的四川省蒲江县产的白菜豆腐乳,还说给上海的老战友肖宏德伯伯带一点去。我也给肖伯伯专门买了一瓶山西汾酒,大约六七块钱。离开马鞍山那天,蒲伯伯朱阿姨特意把我从郊外送到市区汽车站,临别前还介绍我回上海后去认识朱阿姨的弟弟和弟媳、也是我们华东师大化学系的朱老师夫妇,那是多么好的人缘啊。我感觉这次到马鞍山过年,收获了友情、收获了快乐、收获了见闻,收获了人缘,真是太划算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我带上那瓶山西汾酒,拜访了父亲在上海的老战友肖宏德伯伯郭润德阿姨一家,又蹭了春节最后一餐饭。席间我问郭阿姨:“居民过年可以打麻将吗?”她说:“以前可以,但现在上海查得很严,春节期间也不能打麻将。他们楼下一家人悄悄打麻将,被人举报,派出所来人查办了。” 吃完午饭,小憩片刻,我随肖伯伯去附近虹口区武进路上的一个洗浴场,泡了两个钟头澡堂子。泡澡堂子,名曰洗澡,老上海人每周一次,实则是邻居街坊同性朋友交流谈天的一种绝佳机会。在澡堂里,可以泡在热水池子里,或躺在棉布椅子上,或口里磕着瓜子,而且时间长短不论。在这个自由世界里,我乐意听老上海人说三道四,海阔天空,各路神仙,应有尽有。春节过年的年味在此升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