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我儿时的那些年,父亲所在的船常去崇明岛卸货。崇明岛多田地,农业发达。父亲在岛上东逛西走,便把那些鲜灵灵的植蔬看在了眼里,植蔬在心里头疯狂地蓬勃蔓延,他当机立断,决定贩蔬菜。 A 我们岛以渔业和海上运输业为主,蔬菜类相对欠缺,而崇明岛的蔬菜多而便宜,且离得近,船卸了货即回,可保蔬菜新鲜。父亲笃定,一番买进卖出能挣点钱。什么季便贩什么菜,莴笋、芹菜、青菜、菠菜、大白菜、芋头、毛笋……父亲从崇明岛农民手里接过各种菜蔬,趁船返航时运回,船泊港口后,用大眼篰篮从码头“噔噔噔”挑到家里。一路上,他那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粗糙的脸掩不住兴奋,一担又一担的蔬菜是透进清贫生活的微光,零零散散地落在父亲坚定有力的脚步上。 母亲绕着一堆蔬菜转了两圈,搓着手,喜悦里夹杂了愁,犹如糖里混进了沙粒,甜得不大纯粹。母亲不善言辞,平日里也不爱交际,一下子要让她去摆摊卖菜,略感为难。然等父亲说起一斤蔬菜能赚得一到两分钱,她冷不防蹲下,拎出一捆掂掂,而后,估算了蔬菜的总重量,她美丽的眼睛倏地亮了。 在那个做一整天小工,工钱为一元八毛钱的年月,这样的利润已够让母亲心动,况且,父亲若不紧急出航,定会陪同。于是,之前的那点为难就像个浅浅的小水洼,母亲抬起脚便轻巧越过了。 父母亲着手搬动蔬菜,温柔得像照顾婴儿,将它们一一摊开,摘除个别蔫皱如抹布的菜叶,系紧松开的细麻绳,拎着铅桶用手撩出少量清水,疏疏落落地洒下。过不久,那些蔬菜果真看着精神多了。父亲说,品相好不愁卖的。 去摆摊卖菜,凌晨四五点就得起床。春夏时节,这个时间天已蒙蒙亮,鸟叫声啾啾啾,母亲开了门,和父亲把屋里的菜搬出来。一个走下台阶,一个走上台阶,一趟趟来来回回。终于,菜蔬整整齐齐码在了院子里的木头手推车上,熹微晨光里,那些碧色的茎叶显得那么有生气。厨房的小桌上,锅子里的饭还热乎着,盖子扣得紧紧的,两副碗筷跟卫兵似的守着一盘醉鱼。母亲嘱咐过,姐弟俩一定要乖乖吃了早饭再玩,等她卖掉菜就给带糖果。 同个时辰的冬日,天色却漆黑如墨,母亲不得不打开屋檐下的灯。淡黄色的灯光在一定范围内驱散了黑暗,圈出一个轮廓模糊的周遭。父母亲轻手轻脚地搬运、整理,生怕惊扰到四邻。寒风简直如冰锥子,一下又一下地刺进肉身,寒气阴狠,刁钻地沁进了骨头缝里,让人冷到发疼。母亲手上的冻疮愈发严重了,有几处已经溃烂,她不当回事儿,用纱布简单包扎了下,若无其事地干活。出发去摆摊前,她戴上一副白色棉纱手套,那是父亲的海运公司所发,一则用来御寒,再是遮盖,母亲怕自己的手又肿又烂的,倒了人家买菜之人的胃口,从而影响蔬菜的销量。 母亲点了零钱,父亲仍不放心,也数了一遍,而后才揣进兜里。临走前,母亲关掉屋檐下的灯,父亲拍了拍裤兜,确认带了零钱,不然,到时卖菜时没法找零。父亲挑起担,母亲紧随其后,借着屋里的灯光,我在门口目送父母亲,他们出了院门,一忽儿就消失在转角。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还有咳嗽声,接着,便什么声都没了,唯余一片静寂。 B 那个时候,岛上还没有正式的菜市场,摆摊都在那条长街两旁。没有固定摊位,也不收摊位费,反正那一天谁先占了某个位置那就是谁的。从我家至长街,步行至少半小时,父亲和母亲或挑担或拉手推车。夏日里,两人汗透衣衫,如淋了雨般;冬日的清晨,他俩学着其他的摆摊人,原地踏步,搓脸搓手,不然真要生生冻僵在那。 头一两次出摊,母亲有些放不开,别说像其他摊主那样热情吆喝,就连有人过来问东问西,她都回答得不大利索,若遇还价,更是涨红着脸不知所措,好像亏欠了人家似的。幸有父亲在,报价、交流、过秤、找零,一气呵成。父亲悄悄提醒嘴笨又心软的母亲,可不能顾客一缠着还价便答应了,这样一来,白白付出了辛苦不说,搞不好还要赔钱。 经过几次历练,母亲老到多了。有段时间,岛上的海员贩卖蔬菜蔚然成风,海运公司却出了规定,在职人员不得发展第二职业,公司领导会经常突击巡查长街的摊位。海员们哪舍得轻易放弃,立马有了对策,就让家属出面,领导又不认得家属,巡了也白巡。母亲虽属被动地独当一面,不过,看她那得心应手的模样,父亲甚为放心。父亲其实并未走远,就躲在附近某个角落里,母亲若碰到什么困难,他可第一时间出来帮忙。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数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几分几角纸币,笑呵呵地自嘲,卖个菜跟做贼似的。 后来,海运公司应工商所所求,废除了规定。我们岛上除了原住民,还有驻岛部队,市场上的蔬菜实在供应不足,工商所甚至鼓励海员贩菜,毕竟,饭桌上不能没有蔬菜。自此,贩菜这个事对父母亲来说,就像活蹦乱跳的鱼游进了大海,可发挥的空间更大也更自由了。 C 自然也栽过跟头。有一次,父亲见崇明岛某家农户的芋头价格低卖相好,寻思着能大赚一笔,便购进了一批。自家总要尝尝鲜,母亲做了她擅长的芋头羹。结果,入口后味道麻麻的,舌头上像扎满了密密的小细刺。母亲不死心,舍弃了芋杆,光把芋头切片,蒸着吃,炒着吃,依然麻,麻得父母亲脸上灰扑扑蔫耷耷的。父亲总算明白,人家为什么把这么好的芋头低价卖与他。 堆在家里的麻芋头让人犯了难,母亲坚决不出摊,父亲朝着芋头们抽了几支烟,决定一个人去卖卖看。他守着摊,心神不定,稍微面熟的过来,他摆手示意,让人别买。好不容易来了个眼生的,看着芋头不错,价格又公道,想多买点,父亲慌乱地劝人先买个一两斤,吃着好再来,那人狐疑地拎着两斤芋头走了。父亲看着他的背影,几次欲喊住他,舌头却僵硬得像冻住了,脸颊则被烫到般烧了起来。他迅速收了摊,落荒而逃。那些芋头最终悉数送给了养猪人家。 父母亲常把“毛笋事件”当笑料供大家一乐。头一次贩笋,定价仍采用其他蔬菜的做法,在购买价的基础上略添一点。然而,售卖时,顾客不管三七二十一,纷纷剥掉笋壳再过秤,而父亲购进时算的是毛重。那会感觉不对劲已晚了,父亲和母亲脸皮又薄,只能任由人家把笋剥到精光,玉白色笋肉泛起的光泽简直刺痛了双亲的眼。于是,看起来甚是红火的笋生意,让人忙活了半天的笋生意,就这么亏本了。 每每说完“毛笋事件”,多数时候,父亲会添上一句,还是贩螺蛳和黄蚬好,全是净重,又耐活。仿佛是给自己一个安慰,或者说,弥补。 螺蛳和黄蚬也出自崇明,同船的海员说父亲,崇明有什么就贩什么,老爱折腾了。他们哪知道父亲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呢?一个完全凭一己之力娶妻、盖房,且一双儿女正逐渐长大的男人,总得不断努力地让泥泞的日子开出花,生出希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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