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杰 在我的老家,大家都把土豆叫做洋芋。洋芋是我们的口粮,也是我们的经济来源之一。 A 每年的国庆节前后,便是挖洋芋的时候。把握什么时候挖洋芋,是一个技术活:挖得早了,洋芋还没有长熟,没长熟的洋芋吃起来软绵绵的,没味儿没劲道。挖得晚了,洋芋可能就会被冻伤。冻伤的洋芋放在窖里,很快就会发黑,变软变烂,不能食用。每年到了挖洋芋的时候,爷爷就天天往洋芋地里跑,他看看洋芋的秧子,也会刨出几个洋芋捏捏看。有时候,他会带回家几个洋芋,有的炒菜,有的放在火里烤,以此判断挖洋芋的最佳时间。 挖洋芋也有讲究。我是爷爷教我挖洋芋的诀窍的。挖洋芋讲究一个“准”字,就是要准确判断洋芋所在的位置。因为到挖洋芋的时候,露出地面的洋芋秧子早已枯黄,有些已经被风吹到老远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干瘪瘪的茎秆,有些甚至只剩下地面上一个黑黢黢的窟窿。一铁锹挖下去,离得近了,会把一个洋芋挖成几段;离得远了,又什么都挖不到,白白浪费了体力。 那时候我还小,既不想挖坏了洋芋被大人唠叨,又不想多下苦力,每一次用铁锹,我都认真琢磨半天,判断洋芋所在的位置。 当然,不同品种的洋芋有不同的挖法。在我老家,我们种植三种不同品种的洋芋,一种是黄心粉面的,一种是黄心糯面的,另一种是红心的。黄心粉面的和黄心糯面的长得一样,只有吃的时候才能感觉出细微的差别。挖这两种洋芋的时候,铁锹要从离洋芋秧子一拃(指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两端的距离)多点的位置挖下去,挖2/3铁锹的深度。而红心的洋芋,茎秆长得高,洋芋也结得深,要从离主杆不到一拃的位置挖下去,铁锹挖到底。 B 挖洋芋时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烤洋芋了。往往还没开始正式挖洋芋,大人们先挖几株洋芋,挑出七八个拳头大小长得匀称的,再从田埂上薅一些蒿草,捡一些洋芋杆子,在田埂避风的地方挖个小窑洞。先把柴火塞到窑洞里烧热了,等窑洞里热了,把选好的洋芋整齐地放进窑洞里烧过的草木灰里,点火再烧几分钟,直到草木灰没过了洋芋,迅速用土封住窑洞口。二三十分钟后,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烧洋芋了。 烧好的洋芋金黄金黄的,带着草木灰和黄土地的清香。把烧好的洋芋从窑洞里轻轻地取出来,拿洋芋秧子裹着,找一个避风的地方,一家人坐下来吃着烧洋芋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有时候,周围不远处也有挖洋芋的人家,我们就喊一嗓子,两家人或者几家人坐在一起,吃着烧洋芋说说笑笑。我挖洋芋的技术不好,但是烧洋芋的技术还不错。所以每年挖洋芋的时候,大人们就把烧洋芋的任务交给我。 挖出来的洋芋堆放在田头,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父亲把洋芋按个头的大小分成三份,个头最大的几麻袋,父亲会拉到市集上去卖。一架子车洋芋会卖三十来块钱,父亲拿这些钱给母亲买一些针头线脑,给我和哥哥买一些书本和笔。他每年也留出几袋个头大的,在麻袋上写上两个字“蒋滩”——蒋滩离我家20多里路,大姑和几个叔叔住在那里。蒋滩在黄河岸边,不种洋芋。父亲会选择一个晴天,拉着架子车把洋芋送到蒋滩,送到大姑家和叔叔家。剩下的洋芋,父亲挑出中不溜个头的,这就是我们一个冬天的蔬菜。母亲会变着花样把洋芋做成美食——醋溜、酸辣、红烧、油煎,还可以做成洋芋搅团、洋芋包子、洋芋焪焪,母亲总是变着法子让北方漫长的冬天过得有滋有味一些。 C 挖完了洋芋的田地,像张着嘴吃力喘气的老人。种一茬洋芋,就是田地剥了一层皮。田地不会说什么,但是视田地如父母的父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洋芋刚挖完,父亲就套好犁,把田地犁一遍,用磨把田地捯饬平整。很快,雪就会下下来,盖在疲惫的田地上,像被子一样,田地就美美地睡着了。等田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来年的开春,这块田地会种上新的庄稼,会结出不同的果实。 也是在有一年挖洋芋的时候,我从大人们的口中,知道了大山外的世界,那里有高的楼,有宽阔的马路,有五颜六色的花,还有装满了各种书的图书馆……大山外的世界吸引着我,我决定努力读书,走出大山,去感受冬日的阳光里,坐在图书馆明净的玻璃窗后面,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的惬意。 我跟父亲商量,让我去集市卖洋芋,父亲点头同意了。我选择了一个月光如银的凌晨,拉着满满一架子车的洋芋,拉到集市去卖钱。回来的路上,我开心地跑进一家书店,买了好几本书,唱着歌拉着书回了家。那些书,点燃了一个农村少年的读书梦。 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听城里人喊我“洋芋疙瘩”。那时我还小,十分讨厌这么叫,谁喊我“洋芋疙瘩”我就跟谁急。而现在,当我已经离开家乡多年,却多么期待有人能突然拍着我的肩膀喊我一声“洋芋疙瘩”。洋芋多好,沉默而低调——这像极了现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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