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孟杰 当你没有准备好的时候,请不要轻易接近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当你有了心理准备,还需要有勇气;当你开始聆听,请不要太过沉湎,以免忧郁成疾。 我最初聆听古典音乐时,只有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第五和老柴的这部第六两盒磁带。初出茅庐毫无经验的我一开始就听这样两部作品,是不恰当的,常常是,刚刚经历过贝多芬的激昂、抗争、胜利,又陷入老柴失落、孤独的凄风苦雨。主题截然相反的这两部作品使我在“深受鼓舞”和“深陷绝望”之间不知所措,一度曾视欣赏交响乐为畏途,但是非此即彼,不得不听,以致后来有了更多选择了,我放弃这两部作品有十几年。 《第六交响曲》在诞生之初观众的反应也是猝不及防的。据记载,1893年10月28日作曲家本人在圣彼得堡指挥首演这部作品,观众几乎被弥漫全曲的无以复加的伤感击倒。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痛苦和怨诉,对惨淡凶险的人生的告别,使观众寒战阵阵,非常惊惧。演出结束只有稀疏的掌声代表礼貌,第二天报纸发表的评论也是困惑、审慎的。的确,这部作品不追求灵魂的飞跃超升,而是走向泯灭,除了命运的灭顶之灾,绝望、屈服和死亡,找不到一丝亮色。但老柴本人对这部自传式的作品深感骄傲,他的弟弟把此曲冠以标题《悲怆》(Pathetique),得到他的赞同。 《悲怆》的思想性在第一乐章已经呈现,后面的三个乐章只是对各层面的抒发和强调。低音提琴阴郁、沉重地拉开全曲的帷幕,低音管艰难爬行,那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在人生尽头的迟疑和沉痛。进入主题,老人回首平生:漫漫长夜中的艰辛探索,希望在哪里?光明能不能看到?弦乐快速变化旋律和强有力的和声,节奏跳跃,那是他年轻时的抗争和拼搏,随后的长号是他短暂到达的明亮区。管弦齐鸣,定音鼓阵阵,主题音乐上升到高潮,他的斗争取得了胜利。但立刻就偃旗息鼓,归于宁静。接下来的副部主题极其迷人,亲切温暖,旋律优美,那是他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生活的回忆。青春啊,爱情啊,如花美眷,小提琴的旋律飘渺而轻柔地介入,带着淡淡的惆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一段残梦持续比较长时间,极缠绵极感人,但梦醒时分,只有晓风残月,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第一乐章到这时,大约已经过去了一半时长。他的人生如果都像上半场那样,倒也不能说坏。 没有先兆,没有任何铺垫和过渡,一声霹雳,他的人生开启了魇梦般的下半场。激烈的搏斗白热化地展开,没有温情,不容犹豫,一切都在刹那间定胜负。呼号,抗议,哀痛,轮番交织,迎来铜管乐吹奏出的俄罗斯葬礼曲调,排山倒海,步步紧逼,那是死亡在召唤。接着乐曲再现那一段迷人的副部主题,但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韶华已逝,光景不再,镜花水月终成泡影。他曾经有过的万丈豪气已经日薄西山,他无力挽回失败的结局,也无心恋战,乐曲越来越轻,他消失在茫茫天际。乐团奏响缓慢的葬礼进行曲,沉闷而伤感,已经无所谓了,“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第一乐章是独立成篇的人生篇章,理解了第一乐章,也就理解了全曲。第二乐章优雅精致的圆舞曲仿佛是戴着镣铐的舞蹈、带泪的微笑,愉悦感和欣快感是那么短暂,到后来终换来一腔悲情。第三乐章急促的进行曲,有勇往直前的坚定,浩浩荡荡的豪迈,极鼓舞人心,但最后仍然响起一曲挽歌。第四乐章是一曲安魂曲,那是柴可夫斯基别具一格的独创。那位老人已奄奄一息,他不再作任何抗争,甘心接受命运的惨败。所有的希望和憧憬化为乌有,悲伤逆流成河,只有凄凉如故。 我这样理解这部对我产生过很大影响的不朽之作,离实际应该不会太远。老柴曾在一封信中写道:“当我在心中创作这首曲子时,我经常哭泣。”这是老柴最后一部作品,是他的死亡谶言,《悲怆》首演后第9天,他因感染霍乱,溘然长逝。 “不如意事常七八”,正因为人生充满失败和哀叹,人们才把《悲怆》当做自己的心声。当你遭到失意挫折的时候,不妨取出这张唱片,关闭灯光,独自倾听。你会发觉,那深沉而动人心弦的悲怆之美,会减轻你的郁闷,心情渐渐平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