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是在樟溪岸边的桑园里度过的。 樟溪像一根欢蹦雀跃、琤琮鸣响的琴弦,弹奏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我和小伙伴们钻进溪边密密的桑林丛,捕知了,捉迷藏,摘甜津津的桑果;我们趴在柔软的沙滩上,掷鹅卵石,捧饮清澈的溪水…… 除此之外,在我的心里,还铭记着一位春蚕般的语文老师。 1954年秋季,我从海曙区鄞江镇悬慈小学初小毕业后,考入“养正学堂”(鄞江区校)读高小。教《国语》的陈亚明先生是位非常严厉的老师,满口北方话;乍见面,同学们都觉得窘迫、不自在。 我呢,就像一头不安稳的小鹿,总想到外头去闯一闯。一次,读书厌倦了,没等下课就溜进学校旁边的蚕房。嘿,那白白胖胖的蚕宝宝昂起头和善地朝人望着,爱煞人了。 趁别人不注意,我偷偷地捉了一条蚕,用桑叶轻轻裹住。就在这当儿,上课的钟声敲响了。我只得赶紧溜回教室。可哪里还有心思上课听讲呢? 我把这条蚕玩够了,塞进同桌女同学的书包,吓得她惊叫起来,同学们一哄而笑。眼看着陈老师大步走来,我以为这下子难免挨批了,想不到他又转身返回了讲台,顿了一下,借“蚕桑”讲起课来。 他声韵琅琅,娓娓动听地讲了蚕的生理特征、生活习性;从《诗经》里“遵彼微行,爰求柔桑”的诗句,谈到唐代的“丝绸之路”,谈到古代中国人对于人类的贡献…… 正当我们听得津津有味,陈老师猛地挥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知识”两个大字,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同学们,知识是无穷的,必须从小打好基础!”我看到老师那戴着旧茶色镜的眼中,闪着严肃、逼人的光彩,他的脚步稳健,好像有意在试验地面的承受力。 两年后的毕业晚会上,校方安排了陈老师发言。灯光下,他的白发更为显眼了。“知识!学习!像春蚕那样吐丝、结茧、为人民!”他还是那副执拗的北方汉子声调,只是增加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呵,他的目光是那么亲切那么慈祥,仿佛能与倾听者彼此交心。 1959年,初中刚毕业,因家里经济拮据,无力供我继续升学,就由校长推荐到小学代课,开始了教书生涯。 在我任教的学校墙外长着一棵桑树,常在风中窸窣响着,在那些年里,那棵桑树总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被下放到四明山劳动的陈老师。我仿佛听到了他沉重的咳嗽声,望见荒凉的山岭中蹒跚着一个瘦弱的身影,那苍老的双眼该有多少悲哀!敬爱的老师,您还好吗? 春天终于来到,历尽磨难的陈老师如愿归队了。他先被安排在靠近皎口水库的一所职业中学任教,后来又奉调入城到县司法局工作。历经沧桑的他亦终于枯木逢春,老树着花,晚年出彩…… 流光易逝,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陈老师已驾鹤西去;我亦年奔耄耋,两鬓秋霜,迈入老境了。在宁静惬意的退休生活中,我总格外喜爱看着春蚕儿吐丝,也愈加迷恋着桑园那美好的早晨——黛绿朦胧的林子,像是深邃的海,安谧而又肃穆。朝阳初升,从那重重绿叶罅隙中撒下万千丝彩霞,缥缈的晨雾又给林子蒙上半透明的神秘色彩。一瞬间,桑枝多像无数富有生命力的细臂,向上举着;湛绿湛绿的桑叶摊开了巴掌,泰然捧上耀目的露珠,散发清香,那大片的叶子刚被采桑女摘去,树上又涨着鼓囊囊的新芽。 远方仿佛有一位昂首挺胸、手握书卷的老人向我走来,我眺望着,凝视着,他不就是60多年前教我《国语》的陈老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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