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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6月21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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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桥五七干校往事

    􀴁俞赞江

    许多人选择把某段历史深藏,不去回想,宁愿遗忘,也无意让后代知道。比如我母亲,她对父亲在五七干校的事情就从不提及,这让我无法从容而完整地叙写那段往事。

    1971年夏天,镇上车站,天闷得像蒸笼,母亲与我躲在一棵柳树下等车,柳叶上粘满褐色的尘土,一只知了藏在脏兮兮的柳梢上,正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我们要去尚桥五七干校探望父亲。尚桥有多远,年幼的我肯定不知道,反正从镇上出发,先坐车到县城,再步行很长很长一段路。

    车站边上有三条马路,一条通宁波,一条通县城,还有一条通溪口,这三条路呈三角形,恰好把镇上车站围在里面。虽是停靠站,却又是枢纽站,过往的班车特别多。等客车来是极其兴奋的事,何况是第一次去传说中的五七干校见父亲。由于兴奋导致紧张,因紧张,我一次次跑到半人高的尿槽边,艰难地踮起脚尖……

    县城车站地处今天南山路与惠政路交叉口的农行位置,出入口两侧栽着修剪齐整的冬青树,像在夹道欢迎每一辆进出的班车。出站往东,要跨过一段比机耕路宽两倍的沙石路(今天的惠政路步行街),路两边种着金色的水稻。到新落成不久的工农兵电影院门口,便进入仰慕已久的大桥街。那会儿,街两边墙上贴满了花里胡哨的大字报,很吸引眼球。一队食品厂工人举着纸旗,喊着革命口号,浩浩荡荡地游行过来。我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些穿灰色背带裤的工人,母亲一把抓过我的手臂,快速离开。

    出大桥街,向东,沿沙石路,过舒家。继续向东,走西坞方向,前方仍然望不到头。到王家汇村时,道路忽然往南折,一条黄色大道直通前方烟尘弥漫的尚桥。这时,太阳火辣辣地罩下来,我又累又渴,几乎迈不动脚步,母亲在前面火急火燎地催,说父亲也许在路口等坏了。

    我许久没见父亲了。几年前,这位抗美援朝的老兵,被扣上“大特务”“反革命”帽子后,一直处于被批斗状态。父亲这副军人的腰板,自从遭受一次次屈辱的打击后,变得不再挺拔。后来,父亲去了尚桥五七干校,我在养娘家就很少知道父亲的事了,大人们也轻易不肯说,母亲更是守口如瓶。

    我记不清是怎么走完这段漫长路程的,见到父亲的一刹那,我完全忘却了疲劳。那年他才44岁,比我想象中要苍老,岁月已无情地磨蚀了他曾经英俊的外表,我们不禁唏嘘。

    那时,尚桥茶场刚组建,四周还没有开辟出广袤的茶园。干校宿舍的几排矮平房被一片密密匝匝的梨树林环绕着,每一株梨树上都挂满黄澄澄的大梨头。

    那个溽热的夜晚,月光如水,我们在宿舍门口纳凉,一条小溪贴着墙根婉约地流过,细腻的水声似梦呓一般;对面是黑魆魆的大山,显得宁静而神秘;桌上堆满蜜甜的黄花梨,我们吃得汁水四溢。父亲摇着蒲扇,给我们讲怎样种梨头,讲奇闻趣事。他还说这山上藏有老虎,有人看到过。我立马感到惊悚,心里替干校的人捏把汗。然而父亲很淡定,丝毫没有惧怕的神色。从此,尚桥山上有老虎的惊险传说始终萦绕在我脑海里。

    那晚,父亲将五七干校的美好和诗意全呈现给我们,却将无数个白天里劳动的艰辛和政治斗争的残酷都默默地隐忍了。

    我那时压根不理解五七干校是啥学校,许多年后才知道,五七干校得名于毛泽东的“五七指示”,也就是他在1966年5月7日审阅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报告》后写给林彪的信。1968年5月7日,“五七指示”发表两周年时,黑龙江柳河第一所五七干校诞生,随之,全国闻风而动,成千上万的党政干部、学者专家、文艺工作者被下放到各地的五七干校。

    当时的奉化县革委会即把尚桥茶场作为五七干校校址,组织各地250多名干部赴干校,边劳动,边搞“斗、批、改”。奉化近年编的党史资料很简略,仅记载这么几句:五七干校由一名“毛泽东思想战斗队”成员负责,机关干部被组成“战斗队”,在一个大房间用稻草搭地铺睡觉,半天学习毛主席著作,半天劳动。同时,监管被打倒的县领导张照田、王以丰等人去放牛。干校经常召开批判会、答辩会,业余时间主要学唱样板戏和革命歌曲。

    这些粗线条的记录,显然无法还原当时的真实场景。其实,茶场和五七干校虽在同一处,却分属两个不同的区域,茶场在东,干校在西,彼此以一条道路和一片竹林为界线。

    茶场86岁的陈老伯耳闻目睹当年的干校情况,他说,来干校“思想改造”的干部白天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有制砖拉坯的,有砌墙造房的,有养瓜果蔬菜的,有种稻麦粮食的……总之,什么样的劳动内容都有。每到下雨天和晚上,就是无休止的学习,学什么?学毛主席著作。报纸不能自己阅读,要坐在一起念。干校“再造新人”的主要手段,是开展政治运动。劳动虽艰苦,但和政治运动比较起来,都是陪衬了。来干校的人多多少少有些问题,必须坦白交代,必须互相检举。有的人不愿检举别人,想做老好人,也被严肃批判。干校始终处于批判斗争的气氛中。

    陈老伯记忆力惊人,谈吐自如,如今仍住在当年茶场的老房子。他告诉我,干校建立初期,气氛相当压抑,有的人禁受不住政治高压,上吊自杀了;有的人身心长时期被摧残,精神失常;有的人患重病了,也不准回家见亲人。当时来干校“改造”的南下干部可不少。但一年后,情况有所改观,根据各人实际,有的允许定期回家,有的半年或一年回一次家。

    父亲被允许定期回家,大概是两星期一次。每逢父亲回家的那个周末,我们总会按捺不住跑到镇上的马路,伸长脖子往县城方向张望,看父亲风尘仆仆骑着那辆引以为傲的28寸“凤凰”,从遥远的尚桥归来。只要父亲回到家,桌上的饭菜包准丰盛,母亲责骂声包准收敛,而且她会面漾笑容,说话和气。

    这是我们家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梦寐以求的幸福节日。

    尚桥五七干校后期,政治环境逐渐宽松。县里把三级干部会议也放在五七干校,放在干部劳动和学习的第一线,因为那时还没有政府的招待所。此外,县里的妇女主任会议、团支部书记会议等也放在干校举行。干校的操场还隔三差五放映16毫米电影,让茶场和尚桥村周边的百姓享受文化大餐。

    干校的性质和任务在悄悄演变。

    1972年后,五七干校被撤销,改为奉化五七工农兵学校,父亲留下来担任一名普通教师,学校从尚桥迁往尚田。后来,又改名为奉化五七大学,不久,迁移到了县城的后方那个位置。再后来,改为奉化师范学校。

    1978年,历经磨难的父亲迎来了人生的春天,组织上为他彻底平反,落实政策,恢复职务和党籍。

    2017年春,近半个世纪后,我再度来到这个曾经燃烧过“斗批改”激情的干校农场,寻找过往一代人当年留下的印记。那见证岁月沧桑的几排砖瓦平房依旧兀立着,屋旁那条孤独的小溪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流淌,而路两侧的法国梧桐胸径比从前更壮硕。南面的山地,现在有一条通往南方的高铁潇洒地穿越而过,旁边是一座造型优雅的火车站,以及连接火车站的一条平滑流畅的柏油路。

    再南面是那座传说中有老虎的雨施山峰,唯独它青春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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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化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