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 象山人把鲎称为“远古神棍”,大概是因为其乃史前生物,4亿5千万年前就生活在地球上了,是与三叶虫一样古老的生物,但三叶虫早已灭绝,而鲎依然繁衍生息,是名副其实的“活化石”。 鲎身披甲胄形如马蹄(因此俗称马蹄蟹),拖着有刺的尾巴,初看面目狰狞,实则温婉可亲。闽浙一带的海域,盛产鲎,小时候经常去外婆家的海边捉鱼虾蟹贝,一不留神就会在沙滩上捡到鲎。说是“捡”,不是“捉”,正是因为鲎行动迟缓,而且揪住它的尾巴,往往可以带出另一只。鲎是动物界有名的恩爱夫妻,雌鲎个大,雄鲎目盲,雌鲎就负着它瘦小的老公漫步,离开了雌鲎,雄鲎会很快死去。闽南人把捉奸戏称为“捉鲎”,实在是对鲎最大的不敬。 鲎血是诡异的蓝色,鲎壳、鲎籽、鲎胆和鲎尾上的刺可入药。北宋《证类本草》记载:“平,微毒。治痔,杀虫多食发咳平疮癣。壳入香,发众香气。尾,烧焦,治肠风泻血,崩中带下,及产后痢。”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是对鲎作为药材记载最为详实的一部医书,例如鲎胆散:治大风癞疾。用鲎鱼胆、生白矾、生绿矾、腻粉、水银、麝香各半两,研不见星。每服一钱,井华水下。取下五色涎为妙。 迄今可考,鲎最早是作为一种食材出现于古籍的,西晋左思的《吴都赋》是最早记载鲎的文章:“乘鲎鼋鼍,同罛共罗”;《山海经注》云:“(鲎)子如麻子,南人为酱”。唐《酉阳杂俎》中云:“至今闽岭重鲎子酱。”在《武林旧事》和《梦梁录》等书中都提到了鲎酱或鲎酢。古人大概是含蓄的,鲎酱滋味如何,在这些古籍中找不到吉光片羽,但《清异录》云:“令长尾先生,惟吴越人以谓用先生治酱,华夏无敌,宜授典酱大夫,仙衣使者。”鲎称为“长尾先生”,鲎酱称为“典酱大夫”“仙衣使者”,想必作者对鲎的滋味是十分满意的。 沿海诸地鲎的吃法各异。广东人用鲎螯煲粥,广东潮阳有美食曰:“鲎粿”,取鲎肉与米浆混合,加入猪肉末、香菇、鹧鸪蛋、瑶柱、鲜虾等食材一同炊制,最后再经油浸高温烹制而成。传统的鲎粿会在混合着鲎肉的米浆中淋入鲎血,因此鲎粿隐隐透着淡淡的蓝色,光看色泽,就让人垂涎三尺。如今的鲎粿大都没有鲎血,甚至连鲎肉也省了,实在是名不副实。 没去过潮阳,有一次去广州,看见一家街头小吃店,写着潮阳鲎粿的字样,问了老板却说没有“鲎”,尝了下味道很是不错,但因为没有尝到正宗的鲎粿,一直抱憾至今。听说此物要用鲎酱佐之,才更见风味。几年前去厦门,街头的排档蚵蛎煎无处不在,却见一家摊位的大桶里养着几只鲎,我问老板怎么做?老板说,可以烤了蒜蓉粉丝,大概就是跟扇贝一样的做法。我说,有没有用酒糟的,用咸菜烧的,老板问,你是宁波、舟山人吧? 老板能从鲎的吃法猜出食客的地域,看来阅历不浅。但用咸菜这种烧法似乎只有宁波奉化沿海的才有。冷水下锅,放入剪碎的带壳的鲎肉及鲎籽,稍顷放入咸菜。此菜没有过多的调料,完全用咸菜的咸香催逼鲎的鲜美,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鲎籽咬在嘴里,稍嫌坚韧。 小时候家乡的集市上经常可以看到成排的鲎,论个买,价格甚是便宜,母亲经常买了回家杀鲎放血,蒸熟了吃。也不用餐具,四面朝天地放在桌子中间,还冒着丝丝热气。揭开胞衣,膏腴丰满,香气满屋,用铁勺子从壳的内壁刮下厚厚的软沙一样有质地的鲎肉,不先忙着吃,把鲎肉和鲎籽堆向中间,捣得越烂越好,最后用筷子挑了丝丝袅袅的几缕,蘸以香醋,这种不加修饰接地气的吃法反而是最大快朵颐的。如果鲎体型大,饭桌上是消灭不了的,我常常在饭后捧着一只鲎,倒了米醋,用勺子继续挖着吃,至今想来,仍觉无比惬意。 外婆善做糟食,家里备有几个酒瓮,用黄泥封了,里面不是酒,是糟鱼,偶尔也有糟鲎,此物很是下饭。也许是封藏时间较久,鲎籽早已软糯,咬在嘴里,是一种说不出的登峰造极的味觉体验。夏天的晚上,取一小碗糟鲎,徐徐嚼之,令人神清气爽,赛过饮一杯醪糟。前阵子我曾在象山石浦吃到过糟鲎,让我隐隐想起了外婆做的糟食的味道,也许这就是最接近于古籍中所云的“鲎子酱”的最古老的滋味。 鲎者,候也。用鲎来宴客是无比风雅之事。日前有个在杭州的朋友回奉化老家,我在莼湖某餐馆宴请,席上有鲎,还是小时候一样最本真的吃饭。鲎被置于一个盛大的盘子之上。朋友说:“这个盘子是多余的吧,小时候是捧在手里吃的。” 我敬他酒的时候,他正掰下一个鲎螯,忙得不亦说乎,我忽然想起了“把酒持螯”的典故,只是蟹螯换作了鲎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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