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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3月22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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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一个凡人的不平凡故事

——日记里的张泰荣

    沈潇潇

    “烽火连天,于今益烈,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人民无辜,只求安居乐业。余一心一德,愿事业之猛进,社会日趋繁荣……默察今后时局,周视环境迥异既往,即本院经常支持已感非易……内心怅惘,莫可言宣。但余决不气馁,非遭遇绝大困难,仍当努力以赴之。”这则1949年元旦日记,作者是民国时期奉化“武训版”人物、历任奉化孤儿院募捐部主任和副院长之职的张泰荣。这简短的文字,几乎是他在这一急剧动荡之年里的缩影。

    张泰荣1902年出生于奉化县城奉南村,因家境清贫,高小毕业后即赴僻远的山村小学任教,21岁时复读于宁波斐迪中学初中部,次年复教职。此期间努力寻找人生新出路,却处处碰壁。青年张泰荣萌发了从事慈善教育事业的念头。具体的触因,一是他19岁时的丧母之恸一直未能平复。二是一位幼失双亲、与他志趣相投的好友胡友柏,于1925年11月21日因贫病、孤独和绝望而悬梁自尽,给他以强烈精神刺激。在次日的日记里他首次提到决心创办一所孤儿院,以“造福全邑孤儿”。他通过其小叔(时任宁波电信局局长)拜访奉化名流——同盟会元老庄崧甫和新学会社董事孙表卿求助,获得支持。经近两年奔走张罗,在1927年11月正式创设奉化孤儿院。庄崧甫兼院长,孙表卿任董事长,张泰荣任募捐部主任,后又兼院务部主任,成为实际主事者。孤儿院初创时期,周边局势相对稳定,本地乡贤和在外乡友慷慨相助,运行比较顺遂。至1936年,已募集基金逾10万元,院产水田500余亩,办有藤器工场、农场等,可谓成绩斐然。1939年5月,因县城遭日军飞机轰炸,孤儿院迁至楼岩项岙。从此院运转折,在1941年4月县城沦陷后,外募更加困难,时常闹粮荒。同时,汪伪县政府威逼利诱孤儿院迁回县城以壮其门面,但张泰荣不为所动。1945年8月县城光复,院舍已被日伪军毁为“一片瓦砾,所存也仅破屋颓垣,疮痍满目”。张多次赴沪、宁募捐,几乎重建了孤儿院。

    伴随着1949年春天而来的,是孤儿院的噩梦连连。首先是民生凋敝导致募集困难。公历新年伊始,正是寒冬腊月,乡人已进入农闲,要忙碌也只是为过春节作准备,张泰荣却几乎天天在奔波劝募,不敢稍有懈怠。请看日记:元旦“在同庐……计所募已三千斤矣”;1月2日“在排溪访诸故旧……募谷千余斤”;3日“接洽募谷二千斤余”;4日“下午过广渡兰房询催欠谷”……到1月19日,也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一了,他的募捐行程仍是“经下蔡、上下徐……至东陈……”也许堪以自慰的是“至此日(募谷)总数达一万一千余斤”,但这对孤儿院每月需15000斤谷的最低开支而言并非理想数目。1月28日即农历除夕的日记可以为证:“今日……备形忙碌。检核帐款,负欠较去年为大,深觉得仔肩益重,应益矢勤奋,尽量节省。”他在辛勤奔走、呼号和煎熬中度日,至5月9日“本院二仓(城与项岙)仅二万余斤……今已山穷水尽,焦急无可言状。”

    更要命的是物价随着1949年的到来而突飞猛进:1月7日“冷水坑以募谷以二百三十五元,以折款至千斤。傍晚,甬报已涨至二百五十元,损失不赀”。他在一个多月前的日记里曾为“谷价今涨至八十余元”而“怵目惊心”,但更怵目惊心的还在后头。请看以下日记:

    2月28日“本院发薪,谷价已涨至五千元,数字殊大”!

    3月6日“谷价继续上腾,余以七千元揭出后,而大桥涨至九千余元,损失不赀”。

    3月31日“偌大筹码(谷价已升到三万元以上),解决本月份薪水已感棘手,幸以一部分实物作抵”。

    4月10日“食谷骤涨至十六七万”。

    4月30日“谷价傍晚已逾二百万”。

    ……

    屋漏偏遇连夜雨,日常的院舍修缮费用也难以承受,为修“本院东首房屋”,张泰荣2月20日“致茂隆木行虞君,附支票三万九千余元,定购杉板十二丈”。不料到4月初,同样数量的杉板价已涨至70余万元,好在好心的虞君“承助杉板五丈,价值三十万元”。

    困境中的孤儿院不得不向县立医院、县银行等借粮贷钱度日,而如何还贷是更大的难题。3月8日,这位孤儿院里实际的当家人记曰:“县行方面,院中欠数已达三十余万元,仅利息每日达二万元,不胜负担。”更揪心的是,4月5日“利息增至每日每元两角,即五日加倍。院方欠款达二百万元”,也就是说单是利息一项,孤儿院每日就要增欠四十万元,这还没算利上利。以致4月29日“院方欠数已逾亿”。呜呼,如此奇高利息,恐怕连当下违法的套路贷也要自叹不如了!

    在如此困境下,张泰荣一心为院中孤儿为念,尽力修缮院舍、改善条件,5月15日他记:“二旁新楼,楼上皆系儿童寝室,装置纱窗,焕然一新,儿童得免蚊啮之苦矣。”其殷殷慈爱之心之情,天可鉴见。

    在此期间,张泰荣的内心正忍受着另一种惨烈的煎熬。1月19日记:“弟恒则以念妻情笃,未免感触,常抱头痛哭。举家为之戚戚。”原来,刚刚发生的中国、也是世界超级海难——逾3000人罹难的江亚轮惨案,把张泰荣一家无情裹挟。1948年12月3日,张泰荣“晨接荣桂(张之二弟——笔者注)电报,知恒弟(张之小弟)夫妇于三日来奉”。作为张家掌门人的他尽职张罗,亲自“为其布置房间,备形忙碌”。但就在次日,“当晨八时到院,未久弟昇(张之堂弟,时居宁波)自车站飞奔来告:昨晚六时,江亚驶至吴淞口里铜沙,霎时沉没,死三千余人,恐恒弟亦遭不幸。”泰恒幼年失怙,由长兄泰荣抚育成人,“备受人世间不能受之苦难,去年入航政局,今年结婚,此为最甘美之境,真如不幸,抑何命薄。”兄弟情深,张泰荣以八个字形容自己闻讯如闻“晴天霹雳,呆若木鸡”。不幸中的大幸,他于当日傍晚接二弟让人辗转而来的电话:“恒弟脱险,弟妇不明。”随后几天报上披露获救名单,却无张泰恒姓名,使他重又揪心,不禁猜度起“二弟以为家中过分悲伤,锦词宽心,真欤?假欤?”直到数日后“接恒弟得庆更生后这亲笔第一函”才心安,这时他又把全心投入到孤儿院的劝募中,当日“约郑君同赴斗门头之募谷”。而他心中的悲哀时时萦绕,1月13日记“弟妇慧英尸体已无法捞获…延僧道召魂设主。事虽空洞,触景生情,弥增悲悼,盖由幻想转入怀念也”。时至4月20日,他“接恒弟江亚惨案一书,不忍卒阅”。

    1月21日“招商局发被难家属年关安家费五千元”,这在物价如火箭上冲的年代,对窘境中的张家只是杯水车薪。张泰荣在1月25日的日记写道:“银根奇紧,百物昂贵也,惟有疲俭渡岁耳。”

    张泰荣此时家有三女一儿,最小的“钧儿七岁,已届入学之年”,这本是喜事,但贫穷人家百事哀,他在2月7日记曰:“学校行将开学。余家入学者,中小学共计四人,学杂费需谷六七百斤,不得不预为筹措。”从2月21日所记“备果饵等陪同(钧儿)至国民显承学校上学。回忆四十年前,余八龄,彩衣垂髫,亦就读该校……”的文字里,不难看出他的心情愉悦,但2月25日的日记仍哀叹学杂费“殊感不胜负担”。为此,4月5日时他家已欠县银行“达二十万元”,由于高利息,到同月29日欠银行已达“三千余万”之巨!

    孤儿院和家庭的双重困境,使当家人张泰荣深感“责任重大,驯至寝食难安”,以致积劳成疾。早在1月23日的日记里他就自言“年未老已衰,偶一折腰,疼痛以致不能坐卧,良以为苦”。此时的他不过四十六七岁,本值年富力强的年华啊!不久后他又患上喉疾,且久治不愈,身心备受折磨,“惟一注射药针”。

    作为一家私立的县域孤儿院的主事者,张泰荣仍是一介平民,但因为奉化的特殊地缘因素,他曾数次接待过蒋介石、宋美龄等民国要人来院视察,这在他的日记中所记都仅寥寥三二行。他从不为个人利益而攀附权贵,只是一心一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乡情乡谊,为孤儿们谋利益、谋幸福。同时,他作为当时县城里办理社会事业的一个小知识分子和小乡绅,深知一地之运和院运、家运及个人命运与国运休戚相关,“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传统民族心理也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所以他时时关心、观察、思索着“时局”的变化,对当时正在进行的国共双方谈判尤其关注。如1月3日“晚与诸同事闲谈,始知总统元旦广告已宣示和平,从此或可消弭战事,诚全国人民所馨香虔求而不可得。今见曙光欢腾,莫可名状。”从对形势过于天真的估计中恰透露出对和平不可抑制的渴望。当得知和谈不顺,他在2月25日直抒胸中郁闷:“时局浮云遮日,若明若暗,诚闷煞人也!”4月1日记“和平代表飞抵北平,举国之人民寄予莫大之希望”。4月22日又不禁为和谈破裂心碎,连叹“奈何奈何”!

    一个月后历史出现巨大转折:奉化在5月25日解放。5月24日那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21军61师181团、182团、183团进驻溪口镇,随后182团东进入江口,181团经萧王庙慈林、外应村,于25日傍晚进入奉化县城。张泰荣24日的日记全文是:县城“部队整日移动,整日未停,政府亦于今晚撤离。本城已成真空状态,所负地方治安者,惟两镇自卫团而已。晚原茂来,宿院中。”日记中无一丝留恋旧格局的意思,静观其变乃至乐见其成的意味却浓。以后数日的日记更清晰地透露出他的真意:

    5月25日:“全城真空,仅镇公所暂负责任,虽谣传不一,而秩序良好。下午五时,解放军自新昌方向开到,纪律严明,人民聚观,途为之塞。”

    5月26日:“解放军已张贴八项广告,人心安定。盖战事威胁已除,从此又可升平矣。”

    5月27日:“体育场开民众大会,群众皆参加。下午军队他往,仍由两镇自卫队负责治安之责。晚上颇具戒心。”

    5月28日:“军队又到城,人心复定。集同事讨论各项事业。”

    5月29日:“允武兄自甬来,知宁波情形良好。携来宁波新报三份,知上海亦已解放。仰夫兄来,畅叙甚欢。”

    从赞解放军“纪律严明”,到见布告而“人心安定”,继而因解放军另有任务他往而不安,再到解放军返城而“复定”,及至闻“宁波情形良好”“知上海亦已解放”因而与友“畅叙甚欢”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此时虽然院务仍然困难重重,家境仍然困顿,个人仍然病魔缠身,但一向沉静内敛的张泰荣已一脱积久的苦闷忧郁,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人民安居乐业,事业猛进,社会日趋繁荣”的希望,心花如久旱逢甘霖般绽放。

    让张泰荣格外欢欣的还有,新来的奉化县代县长严式轮竟是孤儿院曾经的同事阎季平。严式轮原名阎式钧,又名阎季平,1922年毕业于浙江省第四师范学校,先后在奉化、镇海、鄞县、慈溪执教。他不知道阎季平在孤儿院执教时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任奉化孤儿院地下党支部的书记。张泰荣本计划在6月7日赴沪募捐,但当日日记云“闻县长已至,确系季平,爰欲行又止。二时许,渠即偕同事四五人来院,余与瑕非相与会晤。愉快无似,盖别已二十年矣。”他非附炎趋势之人,与老友相见“愉快无似”,完全出自肺腑。严县长在会晤后决定借住孤儿院生活、办公,直到十天后才“迁入县政府办公”,并在搬离时向张泰荣表示“居此旬日,颇示歉意”,这些也证明了这位奉化新主政者对张泰荣的了解和充分信任。以后两人有了良好的互动:10月23日“严县长来信,介绍刘财发(院生)等赴文工团”;11月7日“访严县长,谈甚久”;12月12日“访县长,叙谈二小时”;12月17日“应县长之召,与刘君趋访”……两人所谈主题即是孤儿院的运行,张泰荣对所谈内容想必是满意的,他在17日谈话后兴冲冲记曰:“院事既承政府指示,须积极负责,系原吾等本意。今已认清立场,可大胆放手,更加努力做去,总之为人民服务也。”

    此期间,张泰荣继续为孤儿院事业不遗余力,呕心沥血。奔走上海募捐。这是他的老本行,过去有一次曾经在短短十天内,走访了五六十位奉化籍工商和政界人士。他甚至积极鼓动“荆兄”把设在宁波的分厂迁至在解放后的新奉化发展。这位“荆兄”就是沪上著名实业家周荆庭。张和周一为奉南村人,一为北门村人,居相近,年相仿,相识相知早。周在事业发达后对孤儿院一直不遗余力支持,他的华孚金笔厂(1966年易名英雄金笔厂)还安排了不少孤儿院毕业生就业。即使是像为孤儿做鞋底这样的小事,张泰荣也躬身亲为,12月7日“拟致鄞奉公司电,请助旧车胎以作孤儿鞋底之用”。

    新中国的成立,张泰荣内心充满了美好的期盼。他在10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报载政协已闭幕,中央人民政府已成立。从此由政府领导。全国上下向建设新中国迈进,无限期望世界和平。”在新的形势下,他对自己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在1949年的最后一日,他用日记勉励自己:“解放迄今已七月有奇,思想进步多少,行动有否改变,应作详细检讨,以免来兹。”

    1952年10月16日,孤儿院与奉化救济院并入奉化县人民生产教养院,隶属县人民政府民政科管理,他被任命为副院长。在当天的日记里他记“今全部财产移交教育机构,培植工农子弟,同为国家建设,精神不灭,感触之余,引为自慰也”。从此,奉化孤儿院的历史使命完成。张泰荣以一路风尘奉献事业、一腔热忱服务桑梓、一生辛劳造福社会的步态迈入新时代。

    读着已出版的《张泰荣日记》,我为主人公的命运思潮起伏,同时也感到异样亲切。因为在上文摘录的一则日记中他写到的“钧儿”,是我妻子读中学时的老师,后来又成了我的同事。在上世纪80年代参与编纂奉化地方志时,我又有幸见到了他的二女儿张复懿。此后,这35册(1922至1957年,其中1940年一册佚)日记原件就排列在办公室书架上,我天天能看到,并在阅读中了解到当时社会的动荡与变革,和从经济、文化、教育、慈善到风土人情、甚至气候变化等种种情形,既是奉化民国史料的原生态富矿,也是管窥民国社会的一个微小而真切的视角。几年前,我又被有关部门聘为《张泰荣日记》出版的“评估专家”……我遐想,要不是积劳成疾,张泰荣先生一定不会早逝于改革开放之初的1978年,而会更长寿。那么,他一定会为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的发展、进步、繁荣而备感欣喜;那么,我也有可能在与他的“钧儿”同事时与他幸遇,并有机会把茶聆听他一生经历的风尘沧桑,尤其是1949年那在平凡中又显不平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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