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波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去石沿的人数了，也许是七八人，也许是三四人，就像记不清我家窗外的那群树一样。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能数出一二十棵的树，而在月色溶溶的秋夜，这些树中的很大一部分竟神奇地消失了。能够看见的树，也都隐隐约约，时有时无。

    我们一行人是乘了一辆面的去的石沿。面的穿过一段柔曲有致的水泥路后，就轻快地驶入了干净宽阔的柏油路。平坦的路面在面的匀速地行驶中舒展开来，感觉一下子轻逸了许多。从车内向窗外望去，可以看见雾蒙蒙的象山港。时至黄昏，天空中灰云密布，丝丝细雨洒落在车窗上，有一种好听的音乐弥散开来，就像小夜曲的旋律一样。

    下车后，我快速奔进朋友家，第一个拐上楼梯，迈开大步走到阳台。哦，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开阔无垠的水域。默立在二楼遮雨的阳台上，我凝望着烟雨蒙蒙的水面，看着潮涌般的暮色滚滚袭来，无数细雨温柔地敲击着水面，丝丝乐声聚集成如歌的行板，疾徐相和，冲击着耳膜，听来很富韵味。当屋内的灯光温柔地四散之时，我轻微的脚步也随之舞动起来。我知道，眼前的大海正在对我深情歌唱。在黄昏的海边聆听濛濛雨声，似乎有一股曼妙的忧伤在眼前弥漫，在耳畔回旋。在嘈杂的城市之夜，你反而很难轻易地感受到乐音的存在，而在寂静的象山港畔，大海的声音却像旭日一样，每一次升起都给人蓬勃的新鲜感，就像活泼的音乐从琴键上激情洋溢地奔涌而出，象山港也焕发出一曲曲交响诗般的鸣唱，这是如歌的行板。我似乎坠入了音乐的涡流，身体随着它的节律起伏飘摇。在寂静的底层，我感受着音乐盛大的热情，挂在墙上的菖蒲发出的一串串风铃般的脆响，面向大海的露台窗棂发出的轻微的嚓嚓声，从屋檐滑坠的雨珠瞬间撞击泥土的迸裂声。若将这些变幻不定的声音聚集起来，可连缀成一首自然的交响。那一刻，我的肺腑皆让音乐给掏空了，仿佛留在心里的是明月、清风、花香和云岚……

    我不禁想起自己与海的渊源。很小很小时，我做过一个海的梦，梦的底色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宁静无声，有很纯粹的那种蔚蓝。这就是我梦中的大海，似一块纯蓝的纱巾摊开在我小小的心房里。少年时，我常常去海边采海苔，捉小红蟹，玩得不亦乐乎。每次我都是去看海的，但这次却不同，我是去听海的。我发觉，有时候听比看有着更为强劲的魅力，看的时候我们更多的是动用眼睛，动用来自感官的感觉，而听却更多地需要动用我们的心灵。我觉得惟有这样，我们的灵魂才能触到海的灵魂，我们才能读到大海深刻的一面。

    此刻，我久久地凝望着这片烟雨朦胧的水面，觉着眼前的景象胜过了往日最喜欢欣赏的阳光普照、一碧如席的蓝色大海，胜过了月色笼罩、温情四溢的银色大海，也胜过了落日苍苍、一派辉煌的金色大海。此时此地，这无与伦比的黄昏细雨中的象山港啊——它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模样，引人无限遐想。无数纷杂的雨滴像可爱的精灵一样在海面上跳跃舞蹈，此起彼伏的乐声仿佛把我带入到一个至纯至美的境界。

    这样出神地站在海边的阳台上，全身心地感受着象山港的细雨黄昏，聆听从大海的每一个角落发出的声音，令我深深地震撼与感动。这一片细雨黄昏中的象山港啊，它的水面上到处都是翻卷的音符，如同在冬日故乡的高地上邂逅一场雪花飞舞的表演，聆听雪花飘落的声音，使曾经年少的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因为每一片飘落的雪花都是一个灵动的音符，它们洒向屋檐、树木、河流和大地时也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宛如向日葵的果实在汹涌的阳光下幸福的爆裂。这些声音洁净如高原晴空上飞翔的云朵，新春朝阳里怒放的野花。我想，这是真正的天籁之音，是大自然灵魂的歌唱。我相信，一个热爱自然和音乐的人，他的灵魂也是会歌唱的。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去石沿的人数了，就像我记不清故乡的春天会下多少场雨一样，但我永远记住了那一片笼罩在细雨黄昏中的象山港，以及那隐隐约约的水面上一枚枚翻卷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