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一度喜欢这种虚拟社区的聚会。在现实中，他们拥有各种身份和证件上的名字，在论坛社区的聚会里，他们拥有的却是另一个ID。那些ID，五花八门，匪夷所思，有些优雅温柔如梦中呓语，有些简单粗暴如当头棒喝，但大多数都是自己心情的写照，就算是信手从小说中拈来的一个人物，也总有点自己的寓意或寄托吧。但当我第一次看到小昭时，她黝黑的皮肤，瘦高的身材，不是很漂亮但还算精致的五官，却怎么也没法跟我最喜欢的金庸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小昭联系起来。

    论坛线下的聚会都是AA制，但只要小昭在场，永远都会有一个神秘的人物替大家买单。我们一边享受着免单的福利，一边酸葡萄心理作祟，奚落一番：“我们又不是买不起单，看上去她也不是特别有钱的人，为什么如此高调？”“又不是花她自己的钱，她也就是借花献佛而已。”小昭听见了，会装作没事地笑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浅浅的酒窝，还有洁白的牙齿，只有当她笑的时候，才会让我隐隐想起书中的小昭。

    那时候我像写字楼里所有的单身狗一样，疯狂喜欢美食，有时候吃到了一道令人难忘的菜肴，像钟情已久的爱人，齿颊留香，彻夜难眠，我就会臆想出一个情感故事。我把故事发在论坛上，故事的题目就是这道菜肴的名称。那些饮食男女的故事大多俗不可耐、酸不溜丢，赚人眼泪而已，没想到在回帖者中就有一些人以为写的是他们自己，小昭就是其中一个。虽然不是版主，但小昭显然是美食论坛上最活跃的大神，经常组织各种活动，有一次她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聚会，出于对“小昭”这个名字的尊重，我不假思索答应了。对于第一次见面的具体情景已然淡忘，只记得是在天一广场的一家茶楼，人很多，我们在玩杀人游戏。

    当小昭介绍我时，网友们无法将论坛上那些伤感落寞的的文字与眼前这个瘦弱斯文的江南青年联系起来。小昭毫不掩饰对我的失望：“我以为，你至少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还有钢琴家一样白皙修长的手指。”

    聚会的人当中有画家、商人、公务员，更多的是像我这样的小职员，没有任何目的，纯粹出于对于美食的热爱，有时会为开餐厅的某位网友捧场，到他店里腐败一下，论坛上发点聚会的图片，他给我们优惠，我们替他做广告。那天就是为了给开茶馆的一位网友捧场，茶馆不但供应茶点，还可以点餐。我沉默地玩着游戏，喝茶用膳，几乎没怎么说话，等到聚会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我准备交钱走人，小昭微笑着说：“单已经有人买过了。”其他的网友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结果，只有我感到意外，我几乎是结巴地说：“下次我请。”

    这样的聚会给了我暗中观察别人的机会，有时候我会把他们的样貌、谈吐搬运到故事里的人物身上。我继续写着那些冷寂而没有希望的文字，不知疲惫地参加聚会，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永远继续下去，但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唯一一次单独见到小昭是在甬城唯一的一家清修咖啡店里，本来说好参加聚会的几个网友忽然都有事不来了，宽大的包厢里只有略显尴尬的两个人。手工制作的黑咖啡醇厚苦楚，小昭好像很习惯这样绵长的苦楚，不放一粒糖。良久我们都不说一句话，我轻轻转动着咖啡杯里的匙子，心里努力思索着如何打破尴尬的话题，忽听小昭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以前聚会的环境太过嘈杂，这让我几乎记不住小昭的声音，这次没有了往日的喧嚣，我突然发现小昭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这无形中又与书中的小昭接近了一步。

    我不置可否。“你一定在想替我买单的那人是谁？”小昭说：“你很快就会见到，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叫他曾阿牛。”

    “为什么不叫他张无忌呢？”我哑然失笑。很快就觉得这样的问话毫无意义，在小说中张无忌和曾阿牛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因为他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丑。在小说中，当张无忌用锅灰抹上了脸，他也不过是一个乡下的丑小子。”小昭说。“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在论坛聚会中，我都叫他买单，但又从不让他参加聚会。我的理由是既然他不混论坛，也就不用受到AA的限制，在现实中人们不是抢着买单吗？”

    “这当然不是你的全部理由。”我好像隐隐看出了小昭的心思，但并不想说穿。这时，她的男朋友来了，是一个在宁波经商的温州人，矮个，肤色较黑，戴着硕大的金项链。他把名牌的手包往桌上一掷，用睥睨的眼神看着我。小昭挽着他的手，柔声说：“晚饭，是要我给你做，还是外面吃一点？”

    我如坐针毡，找了个理由起身告辞。当我走到吧台，小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单已经买过了。”

    继续参加了一段时间的聚会，业余时间也为一家媒体采写美食，以前单纯的那种聚会反倒变成了我的工作。发帖更勤了，但文字变得功利和市侩，有时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小昭依然是回帖最勤的那人，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单纯地赞美和感慨，而是充满了愤怒。她私信我：“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做起了广告，是什么样的人生际遇把我的偶像摧残成了这样现实的一个人？”我的回答风轻云淡，却直抵要害：“我以为你的曾阿牛至少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还有钢琴家一样白皙修长的手指。”这分明就是她对我说过的话。

    随后的一次聚会中没有了小昭，当餐厅的收银员在门口追上我们时，我们才恍然发觉忘记了买单。之后的多次聚会中依然不见小昭，我们记起了免单的好处，忽然有点想念小昭。画家打趣说：“也许她是接到圣火令了。”但有知情者说，小昭的感情生活一直不稳定，这段时间，应该是被她的富豪男朋友甩了。“你知道她有多惨？一个人神情落寞地去妇儿医院打胎。”说话的那个网友正是在医院工作的护士，我忽然有点愤怒：“这是她的隐私，我们只是论坛的聚会，不应该拿别人的现实生活消遣。”

    那次聚会不欢而散，但我确信善良的小昭遇到了渣男。我忽然记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跟小昭说的话：“下次我请你。”但我要请的那个人似乎永远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百无聊赖的时候，偶尔也翻翻以前发表在论坛上的一些帖子，有很多次，小昭都是坐沙发的那人，她的回帖莫名感伤又回味悠长，看得出也是一个曾经浸淫文字的人。

    渐渐地，我脱离了虚拟社区的生活，有时候试着在论坛发表一两篇文章，还是美食与情感，但那些笨重的文章淹没在众多精美的图片中，几乎没人回帖。时代剧变，在眼球经济时代，谁还会耐着性子读那些又臭又长或许还有点自恋的文章呢？纵然世上还有我这样的作者，但还会有小昭这样的读者吗？

    多年后我回到甬城从事品牌策划工作，有一次接到一个客户的咨询，约我到江北的一家生产渔具的外贸工厂。

    “我们以前是贴牌生产，产品全部出口，但现在外贸不景气，决心要做自己的品牌，转战内销市场。”见到我来了，女老板从办公桌上一堆报关文件中抬起头来，语速飞快地说。

    “小昭。”这么多年来，她的样貌竟然没有多少改变，肤色看起来比以前白皙不少。

    她怔了怔，但很快认出了我。我说：“我欠你一次买单。”

    有缘终究会再见面的，但见面不代表着什么，由于种种原因，生意并没有谈成。之后小昭又有几次产品包装设计的事情找过我，对于没能合作的结果我们也很遗憾，生活永远比我们想象中残酷。

    最近又见到过一次小昭，是在一家葡萄酒商的冷餐会上，她显然在事业上更进一步，脸上微微胖了一圈，但声音还是那么动听却不矫揉造作。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问我这些年在干些什么？为什么突然从论坛聚会中消失了？”

    我想起关于她的一些传言，无非是被富豪男友抛弃，然后小三上位的世俗生活中的狗血情节，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也可以看作是一个草根女子的励志人生。

    “你要知道在这个社会中做女人是多么不容易！当你在玩弄一个女性的时候，你绝不会想到你不过是她的一块垫脚石。”小昭悠悠地说着，好像是一个曾经阅经风霜，如今世事洞明的高人。我忽然想起了她之前的那个温州商人，我当时没有说穿的买单理由就是报复。报复性的买单才能让小昭心里感到一点快乐，或许那个温州商人在她的生命中就是为了买单的虚荣而存在的。

    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小昭，但就算再见面，我再也不会称呼她为“小昭”了。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就如同斟满在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之后，有多少人世沉浮，又意犹未尽？有多少人相忘江湖，却从未离开？又有多少故事从此可以忘却，又重回杯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