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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18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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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与我

    陈旭波

    一个人坐在书房看书写字久了,便很想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那就如往常一样,离开书房,走出院落,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向我的山岗。山岗像是早已端坐在那里,等我唤我,却秘而不宣地存在了千万年。

    早些年,离开故乡,独自去城市谋生。生活的浪涌,一日日地扑面而来,打乱节奏,让人一拍三摇,心浮气躁,调整不好心态。市声如潮,淹没了光影纷扰的表象,我很想浮出来,想回到故乡,去看一眼原野、丛林,看一眼山地、海洋。我拒绝这样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真实、简单和落定。这样一种想念和愿望,其实埋藏在心里由来已久。可难道这永远只能停留在愿望里吗?我该何去何从呢?自此,思乡之情犹如醇酒,一日浓于一日。于是,我重新选择生活,在初春时节,毅然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回到了温馨的家。

    家里有小院,有花草,有小树。院落拐弯有一条卵石小路。小路两旁有好风景。路的右边有一片小竹林。微风入林,沙沙响;鸟儿离巢,飞的飞,歌的歌。这时,竹林仿佛有了勃勃生机,小路也像有了勃勃生机。再走过去,是一处篱笆围成的果园。有梅,有桃,有橘,有枇杷。早春的园林好似一片香雪海。二月早春,梅先开花。然后,桃花也开了,人面桃花,相映成趣,看着也很可爱。

    走过果园,不远就是崎岖的山道。中间一段,小石头垫成的山道有点陡峭,走起来要费些力。两旁茶树齐腰,如灌木丛。它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团一团,一排一排,结成一家亲的样子。茶树因山势走向呈阶梯状,由高到低,有条不紊,蜿蜒向前,此起彼伏足有半里。这铺排了一山坡的嘉木,四季常绿,长得整齐、饱满、匀称、有序,触手极富熨贴之感。俯瞰层层茶梯,碧浪一样起伏的造型特别富有动感,恍若起风的海面,一股巨力正从远处推波逐浪汹涌而来。依稀间,一阵阵新鲜的茶香如烟雾般拂鼻而过,使人顿觉神清气爽,像来到了天上人间。

    山岗就在跟前。

    山岗是一块约一百平方米大的平地。有一小块沃土上生满长势优良的土豆;还有南边向阳的地块,菜花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白蝶、粉蝶,花间恋舞;还有一处丰茂的绿草地,野花野草,在上面泼泼洒洒,开得烂漫,开得沉醉。不远处,还站立着一棵大树。我叫不出它的名字,看它长得神采奕奕,就叫它神树。神树有它自己的挺拔和俊俏。一叶叶近乎肥硕的翠绿,在澄明的阳光下,在柔和的微风中,养眼养心——它清明如泉涌,鲜润似玉脂。平地中央曾筑起过一座六角亭,是座石亭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亭子被拆,只有基座尚在,磨石子的地面还较清晰。基座不高,座面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土砾,周围还缠了些枯藤。

    我喜欢站在基座上凝视远方,眺望世界,这种感觉就像是站在时间的平台上,眺望过去和未来。我就这样出神地观望着山地,思绪被眼前的景象深深牵引。

    人在岗上,视野开阔,气象万千。故乡三面环山,南面朝海。白岩山、银岗山和田螺山,三山相对相通;陶溪、峻壁溪合围流向象山港。海的那边,也是群山起伏。在故乡,山与海是连成一体的。故乡是块福地,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她沃土遍野,阡陌纵横,海域宽阔。我发现故乡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近乎没有残缺。它的完美、和谐与神奇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如果你在旭日东升或夕阳西下之时,站在岗上凝望,可以看到那广袤的大地,辽阔的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在生长。那升起的、回落的太阳照耀着故乡的山地与海洋,目光所到之处是金光灿烂,一片明亮。

    当我在这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感觉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而陌生。故乡是如此美丽,如此神奇。我忽然想到,我们面对的这个世界不也是一个熟知而又陌生的世界吗?它深邃新奇、奥妙莫测,有待于我们去感知、去熟悉、去探索。站在岗上,我明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对于我们而言,山脉、土地和海洋,是千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们正被一种永恒所依托。

    生活在故乡的日子里,多少次,我总是这样沿着小路走去,走向山地。我发现,小路是一个入口,是一扇打开的门,是我与山地之间的通道。山道弯弯,两旁野草丛生。走在山地里,扑面而来的是泥土的气息,生命的气息,它是如此浓烈,如此鲜活。泥土厚德载物,滋生一切,是万物的生母。但她在低处,我得伏下来,将身心紧紧贴近,倾听她的脉动,用手轻触、抚摩,感知它的体温。每到这个时候,我的整个身心才能完全放松,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一个人,像一棵幼苗一样,在一方泥土上萌生,在山地里长出第一缕根须,直至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他的一切最初都来自这里,这里是他生命之旅出发的源头。人其实不过是一棵会走动的树而已。我们的梦想,我们的激情,全是这片泥土所给予的。

    我总是独自一人静静地来到岗上,凝眸混沌的山地。它深深地吸引着我,诱惑着我。我发现心灵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可以对话。这样做只要一份不同寻常的宁静,使你能够倾听。我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只有走进山地才能安下心来。我可以选择去做一株草,或一棵树,扎下根须,成为山地的一个部分。我跟随山地的精灵,随它游遍每一道沟沟坎坎。我的呼吸汇成了风,从草叶和山道间吹过,又回到原地。庄稼、花草、丛林,蚂蚁、飞鸟、人,与之相似的无语生命比比皆是,它们原本就共生于一体。我渐渐接近了一个巨大无边的原生地带。我认识到在它泥土的表层之下,有着我以往完全不曾接近过的东西。这是在它肌肤纹理之下更真实的存在。它撒落在山地里,也潜隐在万物间。它是幻化了的精气,有形无形,有声无声。所有的声息都撒落在这里,所有的神力都凝聚在这里。这是一个永恒的天地,蕴涵丰富,秩序井然,浑然一体。它是一个真正与我们肌肤相亲的世界,是我们的情感和精神源于生长的地方。有了它,我们的精神,从此有了反应,形成触动,就好像一只手在黑暗中,失去视力的帮助,去触摸那个给予凉热痛痒的光和力的源。

    此时此地,我的倾听像是吸收,我的凝视像是融入。耳听口念,凝视着这一派无言景色,我静静地感慨。我知道我顺从着一种无形的力,感应着一种伟大的爱。当我的感知一刻刻清晰,当我的生命一分也不能缺少这种力与爱时,我信了。我在春光秋阳下,满面欢笑、流泪。

    站在山岗上,深感这世界生机盎然,郁郁葱葱,有着永不停息的蜕变、消亡和诞生。我发现,山地的躯体负载着江河和村镇,让人们和其他动植物在它的腹背生息。山地上有劳作的农人,他们日复一日的劳动,铜色躯体与山地连成一片。山地与人之间用劳动沟通起来,人在劳动中与山地及周围的生命结为一体。他们长得英气勃发,光彩照人。

    现代人的格式化的生活方式,损失了人的感知器官。我想,一个现代人即便睁大了双目,还是拨不开无形的眼障。错觉总是缠住你,使你迷失。心在迷途,还不自知。孤独往往是心与心的通道被堵塞。内心被物欲充斥的现代人想要眼明神清,不断成长,恢复被磨钝的感性与悟性,需要一种强劲的精神,这精神的源头就在大自然当中。这就像越是发展迅猛的地方越是要寻根,越是现代化人们越是要回到古典。这是心灵的需要,是灵魂的渴望。

    于是,我决定不再离开山地。我的山地。我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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