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第一次喝咖啡是在火车上。十八岁出门远行，节奏铿锵，记忆像铁轨一样长。说是远行，其实也就是从宁波到相距不远的杭州。那时，外婆居住在杭州。十八岁那年的寒假，一个人去看外婆，带了一大包冷冻的海鲜。

    火车是慢火车，逢站必停，宁波到杭州，一百六十多公里的旅程居然要坐六个小时。每当停靠一个车站，车窗边便汹涌着小贩们声嘶力竭的呐喊，一双双举着盒饭和各种点心饮料的粗糙的手在寒风中起舞，声势蔚为壮观。列车员也不时地推着不锈钢小车兜售着各种各样的商品。有杂志，有饮料，也有方便面和面包。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当然是新奇万分，最重要的是有了一点点财务自由——我不记得父母给了我多少零花钱，但在当时已是不小的数目——我于是什么都想买一点。

    车过绍兴，上来一个瘸腿的中年人，微胖，着装整洁。我听见旁边的旅客小声嘀咕：“又来了”。只见那个中年人对着乘客双拳一抱：“我为大家演唱一首流行歌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在火车轮子的伴奏下，一首旋律舒缓优美，音调高亢激越的歌曲传遍了车厢的每个角落。我只记得高潮部分的一句：“飘洋过海来看你”。后来才知道这是台湾著名歌手娃娃的经典情歌。声情并茂的演唱感染了在座的每一个旅客，大家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但当中年人拄着拐杖来到“听众”面前试图收获他的喜悦时，却很少有人在他沧桑的手掌里投下同情的硬币和毛票。一圈下来，一个车厢满满当当的一百多个座位，只有晃当作响的几个硬币，在浑浊的呼吸里散发着寥落和清幽的寒光。但残障的中年人丝毫不觉得尴尬和沮丧，满脸微笑地坐在一个角落的空位上。这时列车员的小推车又过来了，这次的小推车里居然有速溶的咖啡，买了咖啡的顾客，还会得到一个一次性杯子，列车员的小推车上还备有热水壶。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车子推到中年人面前的时候，他居然要了一袋咖啡，这几乎是他刚刚唱歌的全部报酬。他笑眯眯地享受着列车员为他冲开，热气腾腾，香气氤氲。他喝咖啡的过程并不慢，因为还有许多车厢等着他用歌声去征服困窘和不幸。但他绝对是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从他喝咖啡优雅的动作和自若的笑容里，我看得出，他一定在憧憬未来生活的香浓美好。

    火车是一条望不到头的人生长廊。残障的中年人惬意地喝完了速溶咖啡，艰难地行走在下一节车厢里，他美妙动听的歌声在铁轨和枕木间浮动，在那些浮躁和焦灼的灵魂间飘荡。

    等列车员再一次推着小车来到面前的时候，我要了一袋咖啡。第一次喝咖啡当然会感觉苦，也许天生就是个喜欢喝咖啡的人，我居然没有吐出来。

    高考落榜后，我在家复读，一边帮母亲照料小超市。看书的间隙，我会按照曲谱弹几下吉他，没人教我，水平有限，却让单调的日子有了旋律的色彩。那一天中午，我放下书本正准备拿起吉他，突然被一阵歌声所吸引，伴随着歌声的是熟练轻快的吉他声。一个扎着马尾，穿着破洞牛仔裤的流浪歌手在超市门口站住了，微笑着向我递过歌单。首先是同情，然后是被他熟练的指法所吸引，我点了一首又一首。至今已不记得那些流行歌曲的曲目，但我记住了他黝黑清癯的脸庞，和虽然落魄却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向他请教了吉他的问题，他不厌其烦地教了我半个小时，还手画了几张基本旋律的节拍图。临走前，我惴惴不安地问应该给他多少钱，他摇摇头，目光落在速溶咖啡上。我给他冲了一袋，喝了一口，人立刻就精神了许多。他说流浪是身体的长征，精神的漂泊，他享受眼下暂时的磨难，并得以走遍了大江南北。他喝完了一杯咖啡，又问我要了一袋，他说，这一袋是给女朋友喝的，女朋友是他高中同学，毕业后就跟他浪迹天涯，此刻正在简易的小旅馆里，等着流浪的爱情。歌声和吉他声远去了，一面之缘宛若惊鸿一瞥，咖啡却在那一年焙出了人世中最动人的音符。

    在宁波的一个咖啡教室里，我缓缓摇动着咖啡搅拌器的手柄，回忆着第一次喝咖啡时的场景和流浪歌手的爱情，心里洋溢着温暖。深褐色的曼特宁深烘焙咖啡豆渐渐变成粉末，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旁边的女士提示说一定要磨得很细很细。这简直不是在磨咖啡，而是在雕刻时光。这是我第一次动手做咖啡。

    搅拌器在修长温柔的手指间传递，越磨越细的曼特宁。我想起那些喝咖啡的日子，忧伤的温柔，伤感的甜蜜。那些坚强和脆弱，那些不眠的夜晚。从十八岁的火车到江南的小镇，从港城的写字楼到北方空旷的大街。我逐渐不满足于速溶，那些快速生长着的芬芳，也不满足于堂皇地坐在幽静的咖啡馆里，悄然面对窗外的景致。

    那么，给自己做一杯咖啡吧，在今晚，没人看得出我是一个充满了失败的人。我小心翼翼地把磨好的咖啡豆放在玻璃容器里，这时，一位女士在另一个容器里加上适量的开水，然后把两个容器用细小的管子相连，放置在酒精灯上，由于气压的作用，下面的咖啡很快被吸到了上面的开水里。这时需要特别小心，如果玻璃容器的表面有水蒸气需要及时擦干，以防容器炸裂。

    “等开水到了九十度的时候，就可以喝了。”一位女士说。这完全是一种经验，需要经过好几次的失败，才能做成一杯醇美诱人的咖啡。

    在接近沸腾的一刻，女士取下了容器，她往我们面前的小杯子一一倒上咖啡。“如果你喜欢奶油味的，可以打一些奶泡，并放上爱尔兰焦糖，这就是一杯美仑美奂的卡布奇诺了。”

    当我喝下一口亲手制作的卡布奇诺时，我看了一下时间，刚好是一个小时。原来做好一壶咖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耐心和优雅镇定，切忌毛躁和大喜大悲。

    这粉末状的咖啡竟然改变了水的命运。其实咖啡就像是一种态度，逆境就像是水。让我们做那咖啡豆吧，当困难和挫折来临时，因为我们的升华，而让生活变得香浓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