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旧地重游,昔日略显破落的江南水乡已成了著名的旅游景区,古镇的老街上有几家卖珍珠的商铺,不知是否还保持着原来现场定制的传统?他走进了青衣巷口的一家,几个水桶里放着硕大的河蚌,女人取蚌,男人就在砂轮前磨洗珍珠。坐在玻璃柜台前串珍珠的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女子,也许是他们的女儿吧。两把尺子间放了一排珍珠,珍珠莹润如围棋中的白子,女子静气内敛,轻轻用手拈起了一颗,随即又轻轻地放下,仔细挑出另一颗,仿佛她的面前正坐着看不见的对手。 不动声色间,一条水晶线上缀满了繁星,穿旗袍的女顾客戴上珍珠项链,在镜子前春风满面,顾盼多姿。 “阿姨,你好像年轻了十岁。”女子说。 “不是好像,是真的。”女顾客说:“既然你都说了年轻十岁,干嘛还叫她阿姨?要叫姐姐,姐姐,侬晓得伐?”女顾客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淡淡的上海腔。 “姐姐,姐姐,小姐姐。”女子调皮地伸了伸舌头,一口吴侬软语珠圆玉润婉转动听。 女顾客付好了钱,女子又附送了几颗珍珠:“摘项链的时候不要用力过猛,以前太湖水养过它,现在这些珍珠就要靠你养了。” 柜台上的珍珠饰品款式繁多,琳琅满目,女子见他瞅了半天,却没有购买的欲望,也不抱怨,微笑着说:“送你一颗珍珠。”女子笑起来的时候,一对酒窝里可以放下两颗珍珠,瞬间,他有微微的怔忡。 十多年前他高考落第,动了穷游的念头,怀揣不多的盘缠和一把吉它,走遍了江南的烟水路。盘缠很快用尽,他的歌声并不嘹亮,吉它也只是在旅途上排遣寂寞的陪伴,原本并不打算靠此生活。当他来到这个太湖畔的江南小镇时,已是饥肠辘辘,路过青石巷口的一个制作珍珠的木排门时,他忽然鼓起勇气,按弦弹唱了起来:“说新闻,道新闻,新闻出在扬州城……”刚模仿赵志刚的唱腔起了一个头,木排门走出一个扎小羊角辫的七八岁的女孩,她用稚嫩的童音接过了他的歌声:“扬州有个李文锦,千里投亲到绍兴……” “珍珠,快领哥哥进来吃晚饭吧。”里边传来一个中年女子亲切温柔的声音。 原来那个小女孩的名字就叫珍珠,他注意到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珍珠般的酒窝。不是盛情难却,而是饥饿感已经无力抗拒桌上的热汤暖饭。善良的女主人嘘寒问暖,得知他是从宁波来的,因为高考落第感觉前途迷茫才四处漂泊,女主人说:“与其毫无目的瞎逛,不如趁早回家,重振旗鼓。” 他说:“我只是想多阅历,每个地方都有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你看这个古镇,湖光潋滟,遍地珍珠。” “你想法不错,年轻人就应该多去外面走走,见识多了,才能胸怀广阔,眼前的路也会豁然开朗。”男主人慈眉善目,目光里尽是期许。 记得那一个晚上,男主人还请他饮了啤酒,罐装的那种,女主人打开了CD,CD里传来越剧《珍珠塔》的歌声:“想今日蟾宫折桂占鳌头,御笔钦点出帝邦……”歌声里尽是美好的寓意,他弹吉它,母女俩跟着CD里的歌声轻声和着,她们的声音如珍珠般细腻清澈。 欢聚结束,他谢绝了留宿,执意要走。女主人说:“出了小巷,就是古镇最主要的商业街,街上有简易旅馆,你可以住在那里。”临走前,他们给了他几百元钱,他偷偷把吉它藏在沙发底下,一把吉它可能值不了多少钱,却是他唯一的家当。但小女孩似乎发现了什么:“哥哥,你的……” “嘘,”他把食指竖在嘴唇。女孩心领神会,不往下说了。 “送你一颗珍珠。”小女孩摊开手心,手心里是一颗大大的珍珠,在月光下晶莹剔透,犹如夜明珠。 夜宿一巷之隔的老街旅馆,月光下隐隐有渔鼓简板的声音传来:“说新闻,道新闻,新闻出在扬州城……” 第二天一早,他问旅馆老板:“你们的镇上盛产珍珠,是不是给女孩取名都喜欢叫珍珠?” 老板说:“你是说青衣巷那个小女孩吧,她确实叫珍珠,她是那户做珍珠人家的养女。” “养女?” 老板叹了一口气,说了那段古镇人尽皆知的往事:多年前的一个清晨,青衣巷陈氏珍珠作坊的门口突然传来婴儿哭泣的声音。陈氏父母打开木排门一看,却是一个弃婴,包裹里有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还有几颗珍珠。陈氏父母结婚多年,没有小孩,于是就把这个弃婴视为己出,弃婴是个女孩,很自然地被取名为珍珠…… “珍珠长大了?”他望着眼前的女孩说,她的酒窝更深了,岁月像个无声而隐忍的河蚌,痛苦的成长中孕育着灿烂的光华。 “你是在叫我吗?”女孩怔了怔说:“我们这里的女孩都叫珍珠。” 他注意到商铺的墙角挂着一把吉它,吉它的琴头、面板和弦枕上镶嵌着几颗珍珠。他说:“我看到喜欢的东西了”。 女孩开心地说:“我们陈氏珍珠是几十年的老字号,总有一款是你喜欢的,是珍珠项链还是珍珠包?那个珍珠塔是跟一个工艺大师合作的,价格有点小贵。” 他指了指那把吉它说:“我要那把珍珠吉它。” 女孩似乎在回忆什么,良久才说:“这可是非卖品。” 正在河蚌里取珍珠的妇女听到他们的对话,抬起了头,她似乎认出了他,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声音一如当年的温婉:“是的,非卖品,非卖他不可。” 男人关掉了电机,说:“非卖品的价格当然是非一般的贵,虽然没有渔鼓简板,但能弹着吉它唱一遍道情也算成交。” “还得加上这个。”他从背包里掏出一颗珍珠,对着女孩说:“送你一颗珍珠。” 十多年过去了,作为美好的留存,它在岁月里更加光洁圆润,但谁又能说清楚,从它离开痛苦的母体,来到温情脉脉的人间,蕴含着多少日月的精华、山水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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