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要不是参与奉化城市展览馆的文案审核工作,我一定还没发现这个讹误。 奉化剡源九曲自元代起名声鹊起,而其中的二曲跸驻历来以吴越王曾经驻跸此地而名。据传,在五代时,有一位名叫陈文雅的高士避乱隐居于此,吴越王钱氏听说陈文雅有才,便亲往拜访邀其出仕。陈后来官至殿中监(相当于朝庭内的总管),是钱王的得力高参和助手。 自元以来,诸多文人为此写下了诗文。如元诗人陈基的“二曲山头草木芳,钱王驻跸有余光。故家乔木今无恙,礼乐衣冠比郑乡”;陈子翠的“二曲萦回水合流,钱王祠下碧悠悠。乘闲试读高僧传,始信长门出颂头”;明代“吴中四杰”之一高启的“殿中初未仕,高节振衰谢。读书在兹丘,萧然竹间舍。王来有深言,留宿山水夜。谁云南阳翁,独枉将军驾”;清代史学家全祖望的“殿中良高节,钱王更谦光。荒祠虽蔓草,余韵尚苍茫”等等。 对曾莅临跸驻的这位钱王,我手头的相关书籍都指向钱镠(852—932)。如2005年有关方面组织多人编写的《奉邑文化集锦》载“相传五代十国时陈殿中隐居于此,吴越王钱镠闻其贤,亲临探望,邀他入仕”,2015年出版的《雪窦诗梦》载“五代吴越忠懿王钱镠曾驻跸此地,拜访隐士陈殿中监,故名”。2016年出版的《奉化村景诗词选》和次年出版的《奉化历代诗选》两书都沿袭了《雪窦诗梦》的说法。我在写作《乡关处处》一书时,又去查阅了1994年版的《奉化市志》,它的记载是:“二曲跸驻:相传为五代十国时陈殿中监隐居地,吴越王钱镠曾亲往探望,驻跸于此,故名跸驻。”由于地方志所的权威性,我也遵循此说,在书中写及跸驻时这样表达:“吴越王钱镠曾来此驻跸小住。” 直至在审核奉化城市展览馆文案时,我忽然想:吴越国钱王先后共有五位,到过跸驻的果真是钱镠吗? 我按一些书籍所记的“五代吴越忠懿王钱镠”先作简单查证,结果是:钱镠号武肃王,钱俶(929—988)号忠懿王。也就是说:来过跸驻的若是忠懿王,就不会是钱镠;若来过跸驻的是钱镠,就不会是忠懿王。跸驻古属剡源乡,于是我又找出清代三石(剡源第五曲)人赵霈涛编纂的《剡源乡志》来查证。此志卷七“钱王祠”(即跸驻钱王庙)条目载:祠“祀吴越忠懿王”。同时,此志在卷十八、卷十九艺文中分别录有元代三石人陈沆(宋末元初奉化著名诗人陈著次子)和元末明初戴良的《剡源九曲图记》。在这两篇最早详述剡源九曲的同题文章中,前者记“旧传钱忠懿王尝莅其地,今亦庙食其所,跸驻之名自兹”,后者记“吴越忠懿王亲往顾之,故以是名也。”在有宁波百科全书之誉的清代徐兆昺《四明谈助》里,我又看到了“五代时,陈殿中隐于此,吴越忠懿王亲往顾之,故有是名”的文字。据此已可确认:来跸驻是忠懿王钱俶,而不是武肃王钱镠。 搞清楚传说中到过跸驻的是钱镠还是钱俶,这不是什么难题。但为什么有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多年来如此一致地把钱俶误作钱镠呢?就我而言,是轻信了1994年版《奉化市志》的记载而没有再细究。《雪窦诗梦》《奉化村景诗词选》《奉化历代诗选》等书已把吴越王细化至忠懿王了,却没再进一步查证忠懿王是谁,反在“忠懿王”后画蛇添足补上“钱镠”,这最后临门一脚把球射偏大概也是出于此因吧。我把城市展览馆文案中的钱镠改成了钱俶,但在后来的征求意见过程中,有部门提出书面意见说文案错把钱镠写成钱俶了。由此可见多年的以讹传讹造成的影响不浅,我也因此觉得有写这篇短文的必要。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有人以钱镠说为前提而“妙笔生花”,说吴越王钱镠曾任镇海军节度使,驻浙东一带,对王羲之隐居地六诏一带很感兴趣,特前来巡视,六诏村民因此在村中修钱王庙祭祀。 其实,六诏本无钱王庙,奉化最早的钱王庙就建在跸驻。如今的六诏钱王庙是由原祭祀王羲之的右军庙改建而来——《剡源乡志》载“今庙(指右军庙)在晚香岭,而六诏之庙已祀别神”。也就是说,王羲之庙改建为外王庙了。这种替换历史真实记忆的鹊巢鸠占,是因为在改建者心目中吴越王的地位远比会稽内史、右将军王羲之显赫,官本位意识在民间的源远流长和固若金汤可见一斑。其实,文章中所说的镇海军节度使,是唐朝在今浙江省北部、江苏省南部设立的一个官职,其治所最早驻升州(今南京),后驻苏州、润州(今镇江),到钱镠任此职时已驻杭州,根本没有钱镠驻浙东这回事。这位作者也许是把镇海军和现地名镇海产生了联想,以至异想天开编出钱镠任镇海军节度驻浙东时巡视六诏和六诏村民因此修庙祀之的胡话。 清代伟大的思想家和史学家、地理学家黃宗羲在《四明山志》中以有温度的文字记述剡源山水:“奉化之西六十里,有山夹溪而出,蓊然深茂……”但他对钱俶到过跸驻不无疑问:“忠懿即位之后,未尝东渡浙河,岂其出镇台州(钱俶在即位吴越王前出任过台州刺史)时耶?”本文无意探讨钱俶来奉化跸驻的路径是始于台州还是杭州,想说的只是:以后别再把到过跸驻的吴越忠懿王钱俶说成是他的爷爷钱镠了——虽然这以讹传讹并不至于像自晚清至民初个别本地文人所炮制的贺知章隐居江口说那样荒唐(我前有两文《贺知章与江口之我见》《“剡川一曲”在哪里》发于本报)。凡为以讹传讹,皆可以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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