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程 一种来自中原的花,隐居在江南的一座古刹里。 白色花瓣,明黄的花蕊 看上去平和、纯净 时光似乎已经磨平了它的锋芒。 据说九峰禅寺已几经焚毁,但这些来自唐朝的牡丹 却奇迹般地幸存下来, 并且为周边的山乡,留住了一个古老的节日 一个用于清洁的日子。 它究竟是怎么来的?花圃边巨大牌匾上的传说 隐约道出了它被流放的身世。 而我误入此处, 原本是为了寻找一个不戴口罩的春天。 禅房花木深。曲径 总是通往幽微之处。 历史,总会有一些让人费解的事,藏在史书的缝隙里。 也总会有一些事物,执拗地留存下来 为那些散佚在时光中的秘密提供实证。 山野禅寺已无圣旨,这些花似乎也不畏惧病毒 它们只听从自然的律令 一年一度,在春风里开出硕大、洁净的花朵 浮动的香气里,仍旧隐含着某种叫做风骨的东西。 诗外音: 遇见九峰禅寺是一场意外。在九峰禅寺遇见牡丹,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周末回象山,尽管近段时间高速免费,我还是选择了走沿海中线。车子驶出金海隧道后,我把方向盘向右一打,拐向了路边的九峰山水库。 之前每次到奉化,途经桐冒线时,老远就能看到前面的一座水库大坝,但一直没有机会上去看看。近期疫情已经缓和下来,我所在的地区已经通知解禁,但在人多的场合,还是不敢轻易摘掉口罩。这次看看时间尚早,天气也不错,想着春日里的水库边,人应该不多,刚好也借此机会,去水库边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登上大坝,我解下口罩,一边顺着东侧的山路往里面走,一边感受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湖光山色悦人眼目,呼吸着温润的似乎还带着一点清甜的空气,连日来紧张的情绪一下子缓解下来。 峰回路转,忽然看见了一座寺院。山门高耸,飞檐斜出,看上去颇具规模,也似乎有些年代了,木结构的门楼,油漆已经剥落。走到跟前,门开着,但没有香客,似乎也不见僧人。空气里似乎也没有寻常寺院浓重的檀香味,反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循着花香走进去,忽然就看到了右手边的一畦牡丹。原来我在大坝上闻到的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就来自此处。 也许是花期未到,大多数牡丹还只是蓓蕾,鼓着一个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花苞。只有个别几朵,估计是提前感知到了春日隐含的热力和召唤,已经迫不及待打开了碗口大的花盘。白色的花瓣,明黄的花蕊,映着寺院古旧赭黄的僧墙,让一座略显寂静和破败的禅院一时明媚起来。 恕我孤陋寡闻,我原来以为牡丹是北方花卉,盛产于河南洛阳和山东菏泽。寓居甬地二十多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直接种在地里的牡丹。这些牡丹是本地品种?还是外面引种的?带着疑问,我仔细读完了花圃边巨大牌匾上的牡丹仙子传说。 前半部分文字依旧是我们熟知的故事。记载长安牡丹不听武则天“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的酒后圣旨,被发配洛阳的大致情况。后半部分,续貂为其中的一株牡丹,化为仙子开了小差,南向而行。于是乎几经辗转便来到了莼湖地界,看到九峰禅寺附近景色秀美,人迹罕至,于是便确定居留于此。来年禅寺院内突然长出两株牡丹,花如云锦、灿若朝霞,吸引了众多人来观看。由于花期恰好和人们出游的上巳节重合,每年三月初三,人们便到九峰禅寺拜佛祈福,观赏牡丹,于是久而成俗。 很明显,这种桥段应该是附会之作。但这个传说中提到上巳节引起了我的兴趣。上巳,一个古老节日,早在商周时代就已存在。《论语》中记载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即与它相关。很多文献把《论语》记载的这一行为解释为孔子赞成曾皙不慕权贵,向往闲云野鹤、归隐山林的志向。但事实上,这最初是一个水边祭祀活动,是周礼之一。主要目的是祓除畔浴以自洁。因此在曾皙说出自己异于其他几人的志向之后,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孔子一生积极倡导入世,致力于恢复周礼,强调仪式,怎么可能会赞同林泉之志呢? 现在已无法考证上巳节具体起于何时。但考察现存文献,我们能够看出这个节日在历代发展演变的过程。《诗经》里的“溱洧”篇记载了先秦时郑国的上巳节风俗,在溱水、洧水边,每年上巳,青年男女都会到水边踏春约会,互赠信物。这种风俗应该是这个祭祀活动的副产品。到了魏晋,又形成了借修禊之名举办的曲水流觞的雅集之风,时间也固定为每年农历的三月初三。宋以后,受理学约束,这种临水宴饮的习俗逐渐式微。最终,这种祓除畔浴用以除凶自洁的祭祀仪式,并没有在汉民族的日常生活中保留下来。倒是很多少数民族,没有过多的束缚,由此逐渐演化出了很多相关风俗民情和节庆活动。 说完上巳节,让我们把话题再转移到牡丹上来。一株花,一棵树,因其独特的生物特性,历经各种历史价值观的审视和磨砺,被赋予一种风骨和精神的象征,其实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提到牡丹,却似乎遇到了一个悖论,因为人们似乎已忘记了它抗旨不遵的传说。联想到的,往往是它的国色天香,它的雍容华贵。“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的一句判词,让牡丹一度成了物质和肉欲的代名词。 无独有偶,诗人西川也曾写过一句诗,“就像牡丹只有肉体,菊花只有精神,”对菊花和牡丹的文化隐喻质地从诗意层面做了概括。这话放在通常的语境里肯定没错。但是换成另一种语境,我们也需要为牡丹“平反”。比如前文提到的它们的开放只听从于季节的律令,遵循着常识常理,并不轻易屈从于某种权势,显示出了一种叫风骨的东西。而当它的花期遇到上巳这种节日,又被赋予了一种自洁内省的精神。时至今日,当这种自洁内心的意识成为一种稀缺品质时,尤其显得珍贵。 所以在九峰山遇到牡丹,又看到有关上巳节的记载,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个诗意的耦合。这是一种不媚权势的风骨和祓除自洁的精神的耦合。一个古老的节日,除了保存在史书的夹缝里,也保存在了真实的大地上,保存在了民间。而一株僻居深山禅院中的牡丹,也让我无意中重新感受到古老文化传递出来的辉光,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神秘的机缘。 在盯着牡丹的时候,我意识到,悖论其实无处不在。不管是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比如现在,越是幽远、清冷的事物,反而成为人们热衷寻觅的、趋之若鹜的东西。当更多的梅从山坳栽进庭院,当更多的菊从篱下搬上窗台,当更多的兰从幽谷供上桌案,我觉得我应该有足够的理由,对隐身栖居于山林之远的牡丹,持有更多的敬意。 最后我想说的是: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纠结九峰山禅院里这个有关牡丹的传说是否靠谱。因为传说即民意。民意发自人心。如一孔埋于地下的泉源,时隐时现,但从不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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