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补浩 几天前,在大女儿的陪同下,我回了一趟老家栖凤村。在老屋的旧址前,我伫足了好长时间,记忆中那是一个被岁月斑驳了的老阊门。 1946年早春二月的一个上午,天气阴转晴。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年,人们卸去了恐怖、慌张、拘束的压迫,开始恢复日常劳作,渔民在修补渔具,准备出海捕捞,农民在准备春耕,大家伙都各自忙着自己的活儿…… 那日,母亲和伯母都在各自家中织渔网,忽然听到大墙弄转弯处传来铜锣喇叭吹敲的喧闹声,大家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活儿,站在院落前的小道地向西张望。只见有两个人朝我家这个方向走来,一个吹着喇叭、一个敲着铜锣,手里还拎着什么物件。到了我家门口,停住,询问伯母:“沈崇康是否在这里?”伯母回:“是。”“还有沈崇庶呢?”伯母答道:“诺,里面就是沈崇庶母子俩。”“沈崇庶和沈崇康在抗战时期能读到小学毕业,很不容易,县里叫我们向学子家庭报喜,送来匾额。”随即拿出一张红纸,递与我母亲,也递与伯母一张。 母亲接过后,连忙拿出凳子请两名先生坐,还未敬茶,随即转身往屋里,开橱门一通翻找,拼拼凑凑拿出50元,递给他们:“先生,孩子父亲没有了,家里没有什么,就这几块钱给先生买些酒吃。”他们接了钱,道了谢后,说:“我们还要去别处报喜。”便转身离去了。当时的我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像刘姥姥的外孙一样,愣着傻笑…… 堂兄当时在上房读他喜爱的《西游记》,不在场,后闻声而至。等母亲做好浆糊,我们两个便小心翼翼地把这两张匾额贴在了各家门上。匾额右上书写着“奉化县栖凤乡”,中间写“沈崇庶高等小学毕业”,左落款“奉化县国民政府”,随后是一个方方的篆书体印章,印章下书“民国叁拾五年”。我把红匾内容念给母亲听,母亲笑得非常开心。后来住在阊门里的男女老少都围过来看,他们大多没读过书,不识字,却也知这是个了不得的匾额。 在现代人眼中,小学毕业并不是什么大事情,然而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能够读上书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抗日时期,2000多户的栖凤乡读到小学毕业的只有6人,而我是其中之一。 那个时期,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萧条的街道、惶恐的人群,此起彼伏的枪声、炮声、轰炸声,人们四处流亡、挨饿乞讨……我们数不清多少次在老师突如其来拉响的警报声中下课,各自逃窜躲在墙角、草垛、麦垅里。那是最惊心动魄的读书岁月,包含了无数艰难和曲折。 我们小学毕业的6人中,堂兄沈崇康的家境稍好些,所以他进入泰清中学继续读书,而我则去了桐照茂昌行当学徒。离家的3年时光里,红匾虽然依旧贴在我家的门上,但随着时间的消逝变得越来越小,那些住在阊门附近的小姑娘时不时来我家撕一些红纸,去当妆画的胭脂。就这样,日复一日,岁月荏苒,无数在阊门里来往的人,从这扇门的红匾前穿梭而过,直到看着它最终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粘纸痕迹。但这抹已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痕迹,却总能唤起我尘封已久的思绪,让我瞬间回到那年早春,回忆来自一纸红匾的动容。 时过6年,我考取了奉化师范,3年学成毕业,而后在教育事业上躬身耕耘40年。时至今日,我仍惋惜当初没有好好珍藏这张红匾,它不光是我学习生涯的开端,所映射的更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和那份值得铭记与传承的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