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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6月18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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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访竹

    高鹏程

    春山如煮。

    绿色的火苗,舔舐着四月的大雷山。

    穿村而过的溪水,

    又一次漫过了履厚桥上的青苔,

    戴高履厚。

    千百年来,一脉来自江山的余脉与一根毛竹互为词根,

    构成共同的生存海拔。

    高处,竹尖上晃动的人影已成为传奇,

    中间是正在拔节的人间烟火。

    家家门口支起的铁镬里,熬煮着又一个春天,弥散的笋香,

    将再次唤醒石门人舌尖上的记忆。

    而在看不见的暗处,

    粗壮的竹鞭和一个家族的血脉盘根错节。

    有些正在孕育新的笋节,

    有些,已经伸向更远的地方。

    一种秘密的带电的力,

    正在把一个崭新的世界拱出地面。

    诗外音:

    最早知道石门,源于同事讲起的“竹海飞人”的故事。当地村民中,有一些能够借助竹子的韧性和弹力,从一根竹子的顶端飞身跨越到另一根竹子的顶端,动作轻盈敏捷,宛如古代侠客。

    听着他们的描述,我迅速脑补了电影《卧虎藏龙》里的画面,李慕白和玉娇龙在竹尖上飘来飘去,用的是一种叫“凌波虚步”的轻功。没想到现实中还真有这样的功夫。

    就在我蠢蠢欲动打算奔赴石门一探究竟时,又被告知,现在有这样本领的石门人已经不多,且年纪较大,能够看到他们的表演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悻悻之余,我又在网上百度了一下有关“竹海飞人”的相关信息,聊作安慰。

    资料显示,石门村目前还有3名“竹海飞人”,均已年过半百。他们分别是58岁的毛木信、53岁的毛裕自和52岁的毛绍兴,都是当地普通的山民。之所以称他们为“竹海飞人”,是因为他们对这种功夫已到了得心应手的程度。仔细读来,才知道这是从小爬竹练就的功夫。

    石门村位于大雷山麓,屋后就是林山竹海,莽莽苍苍,家家都有一片竹林。靠山吃山,长久以来石门人依赖万亩竹林养家糊口繁衍生息。竹子遮天蔽日,需要定期削去竹脑,否则不利于新竹萌发、老竹承重。于是乎慢慢衍生出了一些专门以削竹脑为生的人。为了节省体力,提高效率,他们在长期劳作中,不再爬上爬下,而是尝试直接从竹子顶端腾挪来去。

    事实上,这貌似简单的动作,包含诸多风险。首先要学会根据竹子的长势、颜色准确判断竹龄、韧性,是否虫蛀。否则一旦失手,轻则伤身,重则有性命之虞。细究之下,也就明白了,这个世间诸多绝技,事实上都是被逼无奈,背后都是生存的辛酸。

    今年清明放假期间,我闲着无事,忽然想到之前一直想去而未曾如愿的石门。于是一个人驱车前往。

    这次去石门,不为“竹海飞人”,而是另有目的。我供职的单位,年初启动了一项名为“艺术点亮乡村”的计划,石门即是其中的一个试点。我从去年以来,手头一直做着一个小专栏,尝试以诗文的方式,为奉化各地的山乡风物留下一点文字记录。尽管难度不大,但是要从去过的每一处都发现一点诗意,还真不容易。

    对石门,也许是之前有关“竹海飞人”的印象比较深,先入为主吧,没去之前,我就把写作的核心物象定在了竹子上。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无论古体还是新诗,写竹子的诗,即便谈不上“罄竹难书”,也是俯拾即是。怎么避免重复,同时让一首小诗歌能带出石门的一些特色,也让人颇费思量。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心想还是去了再说。

    时值四月,春山如煮。沿溪两岸,家家门口支着一口铁镬,村庄里弥漫着春天山野和油焖笋的香气。高出屋檐的烟囱,氤氲着久违的炊烟。沿着石门溪往上走,能见到众多的石桥,村口不远处,即有狮凤桥、梯云桥。而村中最负盛名的、最古老也最精致的当属履厚桥。桥名据说出于清姚元之的《竹叶亭杂记》中“荷两朝之恩遇,浃体沦肌;际累世之昌隆,戴高履厚”之句。戴高履厚——恰恰是这座桥名,忽然让我有了书写这个村落的灵感。

    人生天地之间,无论单个之人,还是一家一族,要想出人头地,要像毛竹一样,扎根深土,从竹鞭萌发,竹笋破土,竹节攀升,一节一节向着高处生长,最终顶天立地。800多年前,石门先祖,从一人一家一户,逐渐衍生为一个庞大家族。其经历恰如毛竹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据宗谱记载,始祖毛旭,是衢州江山石门村后唐进士仁锵公季子,跟随其父来明州(宁波)赴任,其间游于剡溪源头,见此地山清水秀、土厚地灵,遂卜筑于此,时约北宋初年。为教后人不忘祖根,村名亦以“石门”名之。清朝康熙年间的宋祠世义堂大门外有一副对联,上书“江山衍脉三千里,宋室开基八百年”。如今已移于村口新建的城楼两侧,向外昭示着石门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悠远历史。

    石门溪坑对面有一府六院,其中的一府,尽管仅存台门,但仍不失煊赫与威严之势。高悬的“大夫第”匾额一侧写着“十四世祖澄明弘治癸丑科状元官至礼部尚书”字样。《明史·毛澄传》记载:毛澄,字宪清,江苏昆山人,弘治六年(1493年)状元,1517年任礼部尚书。为人刚直重典,曾多次犯上进谏。我曾遍查史料,并未发现毛澄与石门来往证据,或许仅为同宗。但他的事迹能宣示于石门毛氏家族最显赫的门楣处,除了同宗同脉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文化观念和价值取向上的认同。

    一晃时间已经到了21世纪。今天走在村里,我们看到的日常景象,恰如毛竹生长。是新笋破土而出,是翠竹节节拔高,是熬煮着的人间烟火,是经得起岁月贮藏的油焖笋的馨香。我知道,一个村庄无论如何古老,只要烟囱还在冒出炊烟,只要晚上的窗户里还有一星光亮,就说明这个村庄仍然活着。但我更知道,支撑一个村庄历经千年不被历史吞噬的真正原因,存在于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像毛竹节节拔高的秘密,事实上存在于毛竹两端。

    向上,除了已成传奇的“竹海飞人”,更重要的是毛氏家族一代又一代精英子弟的引领。“力田敦根本,读书裕经纶。”据清漾毛氏族谱记载,历代以来,毛氏家族出过8个尚书,83个进士。正是在这一代代毛氏精英的带动下,让一人、一户、一个家族的发展和家国利益联系起来,汇聚成一条向上的河流,与历史共沉浮。

    向下,是盘桓、深潜于毛氏族人血脉中的宗亲观念和家族荣耀。如果说秉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精英子弟是带动家族始终向上的力量的话,那么深潜于家族内部的宗族意识和宗亲观念则是蔓延于地下的竹鞭。它们盘根错节,互为依靠,它们默默无闻,暗中汲取,为新笋的萌发提供源源不竭的力量。没有谁能轻易忽略,那种能够顶起一座春山的力量,就像一座座微型的核电站,在一次次神秘的基因裂变中,爆发出让人瞠目的奇迹。

    我想,这应该就是石门毛氏繁衍壮大的更深层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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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化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