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柯柯

    那天，外婆紧攥着我的手，送我和母亲走出大阊门。我依恋不舍地跟着母亲往坡下走，到了弯道处，我又扭头回望，外婆背对着黑漆大门，还在土坡上站立，一双粽子般小脚支撑着她微胖的身躯，清风拂面，吹散了她的头发，一绺白色飞舞、飘动。一阵风将外婆的话音吹进我的耳朵：“柯柯啊，大刀、榦刀都是依侬心想买好啦，亨晓得这家计刚刚撑好，你还真回去了！”那是1970年暑期。

    从溪口转回兰州读中学，毕业后按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政策，我在甘南卓尼插队落户。三年后调到位于阿木去乎的部队农场工作，我在藏区前后生活七年又重返兰州。

    1983年夏季某天，一名20岁的女青年推着自行车，风尘仆仆走进厂门，她见着我满面春光地说道：“兰州大学成人教育正在招生，我刚报了名，你也快去，咱们一起参加考试。”我微微一笑：“不去！我一点没准备！”但说罢此话，我已下决心来年报考。

    秋天来临，我与妻抱着三个月大的儿子去防疫站接种卡介苗。看见街道的显眼处贴着大大的辅导班招生广告，是面向参加1984年成人高考学员的，辅导初高中全部课程，每晚补习四节课，学费两学期共计十元整（够当时每人一月生活开支），机不可失，我即刻报名。那三百来个夜晚，我风里来雪里去，全身心沉浸在补习中。

    兰州大学招生消息公布，三天报名时间，招历史专业学生40名。

    我的报名颇费周折，第一天报名的队伍特别长，终于轮到我时，因我不具备国家正式干部身份而被婉言拒绝，难道让一年的苦读付之东流？第二天，不甘心的我又来到兰大报名处，直等到报名者散尽，我才小心翼翼地向招考老师表达了请求参加考试的强烈心愿。老师看了看我，微微地摇了摇头，她叹口气说：“已经一千多人报名了，明天还有一天，竞争很激烈啊。”我恳求她能让我试试。那位肤色白净，一脸慈祥的老师又“唉”了一声：“你这么想考啊！这样吧，快回单位开一份‘以工代干’的证明，拿来了我破例给你报名。”

    名是报上了，回想三天来那么多渴望读书的青年，大家都身背书包，排队时有的翻书、有的默诵、有的交流……这场景很激励人，我的复习进入冲刺。

    终于，传达室师傅喜笑颜开地向我祝贺，我顾不得擦掉手上的油渍，接过了录取通知书，工友们围拢过来分享喜悦，有人提议，“这可要请客啊！”……报到注册那天，接待我的还是那位女老师，她看过录取通知书，惊讶地说：“哎呦！毛柯柯，你还真考上了，不错啊，第十六名呢。”我从她手中接过高高的一摞大学课本，激动不已向她点头致谢。

    第一堂课的情景我仍记忆犹新。老师讲甲骨文，但涉猎广泛，他讲到久远以前的白令海峡是冰冻的，将欧亚与北美连接，而北极与太平洋是隔开的；讲到北美洲的土著人很有可能是亚洲古人类徒步从白令海峡迁徙过去；讲到印第安人、爱斯基摩人属黄种人，或许是华人后裔，因为他们的小孩出生时屁股也发青……新知识扑面而来，我读书的兴趣迅速增强。半个多月后，我又收到兰州市经济管理干部学校的录取通知。因为该校是全日制脱产学习，毕业后学生统一转为国家正式干部，我由此改学经济管理专业。

    入学不久，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明确我国改革方向，即改革重点由农村转向城市，确认我国社会主义经济是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提出要实行政企职责分开，要运用价值规律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决定》的深远意义是唤醒人们不要将计划经济同商品经济对立起来，这一传统观念的突破，一石激起千层浪。对我来说，学习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的政策，了解改革的方向与课堂上的理论知识密切相关，引起我许多思考。

    那段时间，改革将广东一个小渔村的名字越叫越响亮，全国各地的有志者蜂拥而至，经济特区——深圳不断创造出“全国第一”，很快成为我国改革历程中有担当、有作为的城市标杆。即将毕业时，学校考虑到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专门安排我们赴江苏省常州市毕业实习。那时，江南的集体经济（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南北方之间的经济发展差异表现让我们很长见识。

    我们被分散到不同的乡镇企业上班。我在常州市武进县（现为区）柴油机厂实习，厂区被村庄、田园、水塘包围，道路是村村通的等级，但厂子规模不小。企业管理者的身上还充满农民的气息，面对我们这些带着校徽，颇有书生气的学生，他们表示出谦虚和欢迎。我们探讨和交流的内容涉及质量管理、品牌打造、成本核算、人才培养、制度建设等方面，我们充分学习和了解企业生产经营，他们则咨询理论知识在实际中的运用，彼此都能受益。在车、磨、刨、铣及组装车间，工人们对我们更是友善。有天下班，我们在集市上买了许多鲫鱼，当卖鱼者听到我们是实习学生时，便邀请我们去她家，忙着洗鱼、剖鱼，又搭上油、盐、酱、醋、柴，花了功夫，做出喷香的红烧鱼，农民夫妻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品尝。那年代，社会上对知识、对人才都非常重视。

    面对我国仍处在生产力水平落后及商品经济不发达的现实状况，中央提出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设计了“三步走”实现现代化的宏伟蓝图，使改革一步步走向深入，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