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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08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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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年间的新娘

    南慕容 

    有一年的清明,舅舅带我们去扫墓,先是外公外婆,后是太外公太外婆,这是往年雷打不动的次序。他们的坟墓相隔不远,在一座面朝大海的山上,后面是成片的桔园,舅舅也承包了一个山头,秋风劲吹时,漫山遍野都是黄澄澄的果实。

    扫墓也是踏青,到了目的地,长辈们忙着张罗祭品,表兄弟们清理坟前的残枝落叶,几位表嫂则带领孩子们嬉笑着向周围的山林散去,她们像扫雷尖兵一样以竹枝分开灌木杂树,探明鲜嫩的竹笋。终于,当最后一缕香火飘散,短暂的祭扫结束了,各种各样的竹笋也装满了原本盛香烛的口袋。那天下午,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我们正要尽兴而返时,舅舅忽然说道:“山后面还有一座祖坟,我也有好多年没去了,你们这一代人更是从没去过,趁现在天色尚早,我们快去快回,赶紧去祭扫一下吧。”

    “是哪个字辈的祖宗啊?族谱上有名字吗?跟我们血缘近不近?”一路上我们不断询问着,舅舅笑而不答。山道崎岖,平日里横柯绊步,茑萝缠衣,因为扫墓的人多了,竟然被踏出无数条干净齐整的小径来。但是转过一个山头,路越来越难走,别说人迹罕至,连荒塚野坟也几近绝迹。常有荆棘断木挡住去路,于是身强力壮的大表哥在前面用锄头开道。一行人几乎是侧着身子转入了一条薜荔丛生的小道,走出几十步,前面豁然开朗,七八颗桔树枝条繁茂,几丛野杜鹃红得放肆。舅舅领着我们矮着身子穿过两棵桔树间的缝隙,在一个毫不惹眼的土堆前停了下来,土堆前竖着一方矮矮的石碑,碑上遍布绿色的苔痕,几乎与周遭绿植融为一体——我们第一眼竟然没发现它。

    “就在这里了。”舅舅说,“你们应该叫太伯婆吧,算起来也是五服之内的长辈。”

    小小的一抔黄土,维系着遥远的姻亲血脉。拂去墓碑上的泥土、苔藓和落叶,漶漫残破的字迹渐渐隐现,遗憾的是这位先辈的名字被风雨剥蚀得厉害,竟然认不全,只依稀辨得其中一个“意”字,唯有落款的一行小字清晰:“光绪二十九年立。”我们扳着指头算,那应该是一九零三年,距现在有一百一十多年了吧,太伯婆如果活到现在,至少也有一百六七十岁了吧。舅舅摇摇头说:“她还是个新娘子,死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新娘子?”我们难以置信。

    “她卒于出嫁的当天,死因成谜,据说是迎娶的队伍盛大的炮仗声吓到了她,当天就水米不进,不到天亮就去世了。还有一种说法……”舅舅顿了顿说,“当然族谱里不能记载,她原本就有意中人,不满父母包办的婚姻,就在洞房花烛的良辰吉时服了毒药。”

    “才十八岁唉……”我们纷纷表示惋惜。

    “无论是自尽还是受了惊吓,在新婚当天香销玉殒是不祥之兆,让家族蒙羞,所以死后她没有名分,不能进家族的墓园,也不能回娘家安葬,只有挑选一个荒山野岭的僻静角落草草埋葬,越没有人知道越好,你看这墓碑上只有立碑日,没有立碑人。”

    “这么多年来难道很少有人来祭扫吗?这几棵桔子树又是什么时候栽下的?”

    山风吹拂着荒草,阳光透过桔子树繁茂惨绿的枝叶,洒在墓碑上,让人心生阴郁,这里接近一条荒芜多年的古道,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与平日所见的青山秀色不同,这密密匝匝的绿近乎墨色,压迫着呼吸,竟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许是飞鸟啄食了山那边的桔子,把种子带过来吧。”一位表嫂说。

    “可以想见的是,这里的野桔树无人照料,任虫鸟啮噬,结出的果实肯定又酸又涩。”

    另一位表嫂说。

    大家嘘唏了一会,赶紧清理坟头杂草,摊开祭品,香烛的火光让清冷的墓碑渐渐有了暖意,桔子树长长的枝条一直飘拂到墓碑上,像新嫁娘的发丝,我们听到了画眉鸟“如意,如意”的翠鸣。

    下山时,特意走了这条百年前的古道,我们总觉得叫一个世纪前十八岁的女子“太伯婆”过于唐突和拗口,于是大家都叫她“如意”。

    “如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出嫁的时候,就是从这条古道上来的。”舅舅说,“万工轿,千工床……相传当年丰厚的嫁奁和盛大的迎亲队伍震动了四乡八邻。”我们在心里描摹如意的样貌,这是绵远的时光和流星般的生命带给我们无尽的想象空间,十八岁的新嫁娘,又有哪一个不俊俏呢?

    山花烂漫,软红十里,出嫁的路也是赴死的路。恍惚间我们走在了光绪年间的古道上,感觉所有的山花都是在来路上曾经看到的那一丛,戴着红盖头的小新娘,在轿中跟随着十里红妆一路颠簸着。红盖之下是一双惊恐的眼睛和不安的纤手,而锦缎包裹的胸腔里跳动的又是怎样的一颗刚烈之心?

    那年秋天,照例收到了舅舅家的桔子,不料竟比往年甜了很多,是那种难以形容的蜜甜。舅舅说,这就是如意那边的桔子了,不曾想无人照料的野桔子竟然比我精心伺弄的桔园里的桔子甜很多,舅舅叹了口气,觉得无法理解,后来他才恍然大悟地说:“这是个馋嘴的新娘,果实都垂到她的头上了,一伸手,就能够到,怪不得那边的桔子这么甜。”

    又一年的清明,由于疫情,家人们很难聚齐,我独自一人特意去寻访了如意的坟茔,荆棘横道,藤蔓遍地,我迷了路,就在我悻悻而回时,忽然窥见左侧隐秘的小道旁有几棵桔子树,而袅袅的香火正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被山风吹送到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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