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南山,是各地最为常见的山名。最著名的南山莫过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了。在许多人心中,那座开门抬头就见到的南山,是难以忘怀的家山,是故乡的代名词。大概是出自这样的心绪吧,这座奉化城南的南山,明代以后又被称为奉化山,这种爱屋及乌式地以县名山恰恰流露出奉化人对南山的钟爱。 对一座山的重返,是对已逝风物的追溯。记得初次踏入南山东麓山谷,踩上的是一条古风犹存的石板古道,石板呈不规则形,大的有一二平方米,小的也就几个巴掌大小,却镶嵌得严丝密缝,纹路如同龟背,往上通向沿线石宕。越往上,石宕越精彩,其中最上面三个如经鬼斧神工,石壁笔立,光滑如砥,互相拱卫,峭壁下潭水如镜,倒映树影游云。当年采石后的残山剩水,经时光治愈已成美丽风景。它固然比不上龙游石窟的宏大,但自有其一份别致和幽雅,数次到访仍让我流连许久。民间有石宕开凿于唐宋时代的不确传说,但虽地方文献中没有相关记载。倒是元代“至正十年三月,南山石开,其大者有山川人物、禽鸟草木之文”,被当作祥瑞载入了《元史》。我不禁联想:这会不会是采石引起的山体变动呢?若是,那石宕至少在元代就已开凿。 让我颇感失落的是,曾经古意盎然的龟背石板古道竟成已逝风物——只有尾端原本窄小的一小段路面还断断续续可辨当年模样,其余均已改成沙石路面。石板古道本与石宕浑然一体,其主要功能不是供人行走,而是往下运送石板的溜道,所以路面没有常见山道的台阶,也没有稍大的弯道。给采下的硕大沉重的石板绑上毛竹筒,扛上古道,利用毛竹与石板古道之间较小的摩擦系数和斜坡路面重力向下的惯性,石板就可被牵引着溜到山下,大大节省了劳动力。古道洋溢着古人的智慧,若完整保留,便是当年南山采石作业特有生产方式的实物见证。我到过许多古代采石后形成的石窟,其中包括宁波两大著名石材——梅园石和小溪石的采石遗迹现场,但像奉化南山这样的溜道却不曾见到过。这次上南山,见上面几个石窟依然完好,但少了古石板溜道,在我眼里已是不完整的风物了。 看完石宕,在山顶又见挺拔的七层石塔,这就是正名因峰而名的瑞峰塔,奉化人通常称南山塔。塔与南山禅寺同建于唐咸通年间(860—874),与今宁波市中山路上刻意保留的天宁寺塔同龄。南宋官至吏部尚书、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的楼钥在南山寺碑记中曾写道:“唐咸通间,开山上人杯渡天台,锡飞剡水……嵬崿嵯峨,崎岖嶷崱。”对“开山上人”,清邑人董剑锷在《南山寺中兴碑记》中的说辞就清通直白了:“咸通初,有行脚僧来自天台,剪茅辟址,筑塔镇龙,人因号降龙祖师,遂为开山之祖。”原来当年这座塔是为镇龙治县溪之水而建。清光绪《奉化县志》载“奉化山西即白龙潭……相传有神物宅焉”,又载山上龙王祠“以祷雨有应祠之”。这种矛盾的说法,我想应是出自古人对龙既惧又敬的微妙心理吧。 楼钥是鄞人,所著《攻媿集》入选清《四库全书》,是宁波古代文学长廊里的一位重量级人物,他为什么要为小小的奉化南山寺作记呢?原来他的根在奉化。楼钥一家在其祖父时为便于应考而由奉化迁居庆元府西湖(今宁波月湖)边。其祖父即北宋著名教育家楼郁,学者称其为“西湖先生”,与杨适、杜醇、王致、王说合称“四明庆历五先生”。楼钥的父亲楼璩名不见经传,却有三个儿子(楼锷、楼镛、楼钥)均为进士,是位了不起的父亲。楼钥撰南山寺碑记,我猜想还是与其祖父归葬于故乡南山有关。只是八百多年过去,南山寺已然中兴,楼郁墓却已堙无可寻。 告别南山塔时,忽有一想法冒出:此巍峨石塔之石源自何处?若是就地取材,那民间传说的南山石宕始于唐宋也就不是空口白话了。只是今存塔为清嘉庆十二年重修,不知唐时是否为石塔。 从山顶往下走半圈山路,见一斑驳沧桑的石亭,这就是与南山塔同建的塔碑亭,石柱上的对联“文笔一枝凌霄汉,穹碑千古耀南山”,是对这座斯文之山的诠释。清代举人、萧王庙人孙事伦诗曰:“瑞峰云重时寻药,古埭流请坐挽纶。唐史不知高格在,忍令千载怅沉沦。”说的是唐代诗人、进士孙郃隐居南山的事。孙隐在南山,却不见有咏南山诗,这应该归之于诗稿散佚,他在《全唐诗》中也仅有三首半诗入选,分别是《古意(二首)》《哭方玄英先生》和散句“仁宦类商贾,终日常东西”。南山还是唐司勋员外郎阮诜和南宋绍兴五年进士、“平湖先生”赵敦临的归葬地,但遗迹皆已烟消云散。 诗文比人、也比某些风物更长久,历代文人墨客笔下的南山,是心灵、精神之光在山水上的映射,他们对南山的不少吟咏还留在方志文献中。楼钥还为南山广莫轩(已堙)作诗曰:“广莫乘风隘九州,乱山无数点平畴。一千里外在吾目,三十年来无此游。地下天高俱历历,鸢飞鱼跃两悠悠。昌黎费尽南山句,旷远还能似此不?”其祖父灵魂所系的南山,在楼钥心目中比韩愈费尽笔墨抒写的南山(即“商山四皓”曾隐居的终南山)更令人神往。又有南宋奉化进士家族“舒半朝”领军人物舒璘“鹤伴老僧归夕照,山留行客驻霜枫”、元代硕儒任士林“山形浮菡萏,塔势拥芙蓉”、明代诗人宋琰“岚锁梵王宫,悠然积翠中”、明末奉化知县胡梦泰“他日岘山留旧迹,龙蟠岭外草萋萋”等佳句。走在南山道上,记起先人诗句,如同与南山上的一阵和风、一阵林涛、一阵花语相遇,满是愉悦和感慨。一些风物虽逝,但文字的存在隐含了风物的存在,给我们以故园的慰藉。 下山时,友人驾车在南山寺旁等候,不想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岔了道。半小时后,我们已在山下,友人却还候在山上。在已有智能导航的当下,等和被等会如此错过,那南山上那些风物的错失、远逝就更不足为奇了。匆匆写下以上文字,聊作对南山已逝或将逝风物的纪念和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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