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幼红 沿着剡溪,从武岭公园往沙堤方向散步。这一段风光极美。倒也不是说有多么奇特惊艳,而是一种妥帖的舒适感:步道与水之间,除了护栏还隔着道斜坡。坡上东一丛西一丛的芦苇撑起了这片湿地的高度,芦苇周边簇拥着小灌木、藤蔓以及各种草,各种各样的鸟类在芦苇中做窝,植物的果实和种子成了它们丰盛的粮仓,故而个个长得肥美。在春天里,这些草中间还会冒出水芹、马兰、荠菜、艾草,则是人类的爱物了。 这个季节的剡溪内敛而温和,它收束着缓缓流淌,水鸭子们便放心大胆地在它的怀抱里玩闹嬉戏,一会儿表演“铁掌水上漂”,一会儿一头扎进水里许久没动静,忽然间在几米外的地方现出踪迹。临水的芦苇本来就斜着的枝条被狩猎的鸟儿压得更低,这些鸟无论是长得干练的还是憨态可掬的,都有锐利的眼神,能在瞬间分辨出水纹中的异样,一击得手。 溪水的另一侧还是缓缓的斜坡,坡顶是古道,也是堤坝。越过这道堤坝是纵横的阡陌和百衲衣般不规则的田亩。再过去一点,赤泥岭古道上两排笔直的水杉为这片田园锁了边。更远点的村庄,和连绵的山、变幻万千的天空压缩在一起成了它们的背景。偶尔会有炊烟在这里升起,还有静坐如塑像的垂钓者,踽踽独行的农人…… 我与这一片算是新识,却有旧交的亲切。一半大概源于我父亲有一位好友的家就在离这里不远处的溪边。年少的时候,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好几次,印象最深的就是打开房子的大门,就看到温柔地沿着山脚流淌的溪水。哪怕再恶劣的天气,水都是那么的清,蓼花、水芹顺坡长,有些伸入水中,和不知名的水草们一起摇曳着。不少城市的水系容易出“水气”,路过有一股很腥的味道,但这里的水边十分清新好闻。也许是这样,人们靠水吃水,家家屋前有金属制的打气筒一样的压水的机器。边上放着一个桶,压水前要先舀一勺水进筒,然后上下压动手柄,听到一声打嗝样的声音时,水就出来了,清亮得像少女的眼波。喝上一口,是甜的。 还有一半原因,大概是这条溪实在太有名,丝丝缕缕的主动被动接受的信息太多。在它的波纹里,我看到九曲剡源裹挟着数不清的文人墨客、隐士达人的行踪与文字滚滚而来,雪窦山巅浸润着千百年的佛光禅韵、高僧大德的吟唱和哲思乘飞瀑倾泻而下,它们调和融汇,时而沉静时而激越地越过武岭山、溪南山的夹口——给这个地方留下溪口的美名之后,冲出萧王庙壮大成剡江,最终抵达方桥村北,成为奉化江的主流继续奔腾着入海。这一条水路上,曾繁忙地穿梭着竹排、乌山船和各种船只。它们来来往往运送交换着本土和来自远方的货物,也迎来送往出门走世界的溪口人和闻名前来溪口的外来客。时光太厚,史书太薄,被记录的人和事都如雷贯耳,与溪口的故事有各自的精彩。我在其中记取了两个有趣的人:一个是叫雪舟的日本僧人,把雪窦的山水描摹进了他的《四季山水图》;一个是叫约翰·汤姆逊的苏格兰摄影家,他行走在这条水路边,留下了生动的影像,还写了一篇游记《雪谷》记录了这次难忘的旅行。 在一次散步中,我发现芦苇丛里有两个隔水相望的龙形雕塑。有人告诉我,这是早先剡溪竹排漂流终点站的标志。这么一说,就想起往昔文昌阁下、憩水桥前,确实是有竹排的。剡溪的水在这一段特别的平缓,竹篙轻轻一点,载客的竹排便慢悠悠地在水上行,船夫带溪口口音的普通话不轻不重,刚刚能让一竹排的人听清水路两边风景掌故的介绍,跳下竹排不远就随着水纹消散。春秋佳日,坐竹排的人坐在竹排上看两岸如画风景,岸上的人看着三三两两摇曳水中的竹排亦是一行行移动的风景。这道风景其实并不久远,但记得那两个龙头是终点站标志的人已经不多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没有记录,不再提起,慢慢地,就被遗忘了。而我们,又能为这些终将要被遗忘的事情做一些什么样的微薄的努力,使它能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迎面一片带着城里人口音的声浪打断了我浅薄的思考。是一群户外活动爱好者,挑了一片开得最好的花树安桌放椅,举行一场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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