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当历史成为陈迹,甚至连陈迹都已不存,一篇诗文便有可能成为一位称职的向导,把阅读者引入历史的某个路口。《清目楼记》便是这样一位向导。 “松溪山中,群峰绵互,碧涧潆廻,夹以长林修竹,洵海滨一佳绝处也。民吉筑楼数楹于其间,以供临眺……”去秋某日,在《清目楼记》诗意轻漾的文字吸引下,我们一行人来到松岙镇王夹岙水库东北山麓,寻觅清目楼的形影。 松溪山上的清目楼近可览群山拥翠,远宜眺象山港海天一色,为明代松岙人卓迪所筑。卓迪即《清目楼记》中的民吉(谱名),嘉靖《奉化图志》记其“恬淡好学,善写水墨山水”。而写下这篇《清目楼记》清丽文字的,则是永乐二年状元、官至礼部左侍郎的江西永丰人曾棨。山居为何名曰清目?曾棨有答:“升高以望,海波弥漫,白光接天,蓬莱立笠栖旸,诸峰攒青耸翠。流动眉睫凝睇之顷,万景俱新,长天一碧,无有签翳。于是双目炯然而清。” 曾棨颇有文名,曾在明成祖命题下一日吟出百首七律咏梅诗,佳话流传至今,人称“江西才子”。这位才子从没踏上过松岙土地半步,松溪山上一座数楹小楼却为何会入了他的法眼?原来,卓迪在“永乐中召至京师,兼以篆隶入翰林”,而曾棨当时正在翰林院编纂《永乐大典》。两人一见如故,成为挚友。卓迪多次将家山上的这座小楼说与友人听,每“语及斯楼之胜,辄引领翘企,目光闪闪,神采飞动”,给曾棨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也是曾棨对清目楼稔熟有加并写下《清目楼记》的缘由。 几经山道盘回,一行人穿过橘林,进入了浓密的竹林。走了一阵,带着柴刀为我们开路的当地向导对我们说:快到了。我抬头前望,修篁依然遮天蔽日。在看似无际的墨绿浓翳里,我铺开了对清目楼的想象,它似近又远,一忽儿清晰如实有,一忽儿又缥缈至虚无。不禁自问:如斯楼清晰存于我心,那何须有此番劳形寻觅?若斯楼是虚无幻影,那我又在寻找什么……为摆脱一时纷乱的思绪,我又不由回味起曾棨对清目楼阐发的微言大义:“民吉穷居野处之时,接于目者,无非烟霞之杳霭,泉石之冽峭,雪月之皎洁,风霜之凄冷,目之清宜矣。今出而效用,优游词令,出入禁闼,目之所见,则朝廷宫阙之庄,礼乐文物之盛,钱谷甲兵之富,冠裳圭组之荣,一皆瑰奇伟丽之观,宜其动心骇目,为物引去,而能澹然无所动于其中,且尤倦倦于清目,民吉可谓先立乎,其大者与其过人远矣。”曾棨不愧为卓迪的知音,寥寥数语即道破卓迪取清目楼名的寓意,清目终为清志清心,心志清方能目清,所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也。而我们的此番寻寻觅觅,也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我们凡人也有着一份卓迪那样的对清目、清心、清志的精神向往,在心底里也筑有清目楼这般的精神桃花源或乌托邦。如此看来,寻找清目楼,其实是一场早已预设的精神旅程的不期意触发。听说有人在倡议重建清目楼,我想其意也大率类似吧。 眼前豁然一亮,竹林已倏然退至我们的身后,眼前是一面稍显平整的向阳坡地。向导拿柴刀在半空划了个弧,说这里就是清目楼遗址。我闻言下意识地向南望去,遗憾的是前有茂林遮拦,那象山港上的“海波弥漫”已无从望见,只是四周仍“诸峰攒青耸翠”。来到遗址,最重要的是谛视脚下,但脚下只是一块空空如也的坡地,没有想象中的残垣断壁,就是连半片碎瓦一截断砖也找寻不着。我不甘心地绕圈搜寻,仍一无所获,心绪不禁重回茫然,失落和沮丧盘旋而生。这就是清目楼遗址? “惟目之官所以司事而不能思,是以蔽于外物,物引而去,由是䁝然眩瞀。”感谢曾棨,又是《清目楼记》中的文字救赎了我。这位非凡的才子莫非正在半空中盯着我?此刻纠缠于清目楼实迹有无的我,不正是一个双目被“蔽于外物,由是䁝然眩瞀”的人吗?山风掠过耳畔,我静静地坐在空空如也的坡地上,对清目楼和《清目楼记》有了新的理解。在曾棨写出《清目楼记》之前,清目楼即使完好存在,它也是对众人屏蔽的,仅属于卓迪。自从曾棨写出了《清目楼记》,清目楼就被赋予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这种存在会比原本的清目楼存在更为长久,即使实体可视性的清目楼的灰飞烟灭也无碍它的存在。它已不仅仅是卓迪的清目楼,又是曾棨的清目楼,也是每一位阅读、瞻仰者的清目楼。一些具而形之的东西,终将或已经离我们远去,这是外在的消弥,而文化刻录出的灵魂必与世同存。如此想着,眼前这空空如也的坡地便丰盈起来,容得下千般情思、万般诸象,故人叠印在这里的履痕仿佛已清晰可辨,他们的声息依然在草木枝叶间流转。 一只美丽的蝴蝶,正绕着一丛灿烂的山花翩翩飞舞,我凝视着它出神。也许这是一只从600年前飞来的蝴蝶,卓迪也曾对它凝睇过。一念间,一座似曾相识的山居小楼——我的清目楼,倏然浮现在眼前,一场看似空空的旅程即刻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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