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散墨】 他从鄞奉平原一个叫西张村(今属奉化市江口街道)的寻常村落走出去,辗转上海、南昌、重庆、延安,追逐音乐梦想,终于成为中国第一代杰出的大提琴家和音乐教育家。他,就是张贞黻。 张贞黻在新中国诞生的前夜1948年去世,在这个世界上只留了短短44年。随着时光的流逝,他这个曾经闪亮的音符在后人的视野里已逐渐暗淡。但总还有人记得他。去看看他的故居,就一直是我虔诚的心愿。 初冬的阳光下,我来到了西张村,一幢泛着孤独又柔和光泽的民居呈现在我的面前。张贞黻的族人张如林老师告诉我:这就是张贞黻的故居。 这是一座有着典型清末民初风格的三间二层楼的江南民居。张老师介绍,房子的主人是张贞黻和他的兄长张正夫,兄弟两人未曾分家。只是张贞黻从1928年离家求学直至离世,很少回老家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还住着张贞黻的发妻。1968年他的发妻谢世后,这里成了“大队间”,之后也有族人居住过,现在则已人去楼空。 抬头望,故居高耸的门头下是一块白得耀眼的空白门额,据说原先有个“斗”字,“文革”时被铲,后来涂上了石灰。门边横放着一块淡红方形的武凳石,两侧中间各有一圆孔,曾是村民练习举重之物。左边的砖墙上,有一个明显的枪洞,是当年日本鬼子占领方桥时留下的罪证。 行将倒塌的木门没有上锁,张老师移开后门支撑的木棍,木门发出了“吱———呀———”声,似有满腹的委屈和凄凉。天井由石板铺就,由于久无人居,石缝里已密密生长出高及半人的枯黄野草。天井靠外墙的部分原是个花坛,种着各种鲜花,沿墙搭有葡萄架,秋天时,挂满了一串串晶莹的葡萄,如今葡萄架已不可觅,只有一只盛满清水的大水缸伴着蓬乱的野草。石阶沿上,弃置着石磨、手拉车、小水缸、家具等旧物,推开门,多是一些三四十年前农村常见的被柜、摇篮等什物,是过去农居生活的残留。后门外曾是一个小花园,现在则由邻居们种着一些时令蔬菜,倒显现着几分生气。 扶着吱扭作响的木楼梯,走进空荡荡的主卧房,抬头见天花板上有四个燕巢,上面的石灰已层层剥落,露出一条条排列整齐、由黄泛黑的竹篾片。一张有三个抽屉的长条形木桌靠在一边,一张矮柜上摆着雕花的画架,拉开矮柜抽屉,惊喜地发现里面有四张唱片:三张唱片上印有一只威猛的老虎,它面对大喇叭安静地蹲着,老虎下面是英文“VICTOR RECORD”(胜利者的唱片)和不同的数字编号,另一张写有“ODEON RECORD”(剧场唱片)。用手一掂,沉甸甸的。据说以前这里有好几百张唱片。物是人非,我的心不由得为此一颤:张贞黻与故居最直观的联系,很可能也就是这几张老唱片了。 张贞黻出生在比较富裕的农民家庭,旧居的后面是一幢四合院结构的民居,一边的十来间房屋也是他家的房产。在民风朴实、崇尚读书的小村里,张贞黻特殊的爱好得不到村人的理解。村里老人至今还在说:阿奎(张贞黻小名)从小“活狲倒谷”,喜欢剥蛇皮,喜欢掘毛竹根头,把蛇皮覆于挖空的老葫芦上,或把蛙皮包在毛竹根头上,做成二胡,一天到晚,只听他鼓捣出的“鸡狗鸡狗”声。我不禁暗暗猜度,少年的张贞黻一定有一位不同寻常的音乐启蒙老师吧?他会是谁呢?张贞黻的父母想必十分开明吧?如此他才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萌发理想的种子,不然这世上就少了一位杰出的音乐家。 成年后,张贞黻娶了萧王庙孙氏家族清朝末代进士孙锵的侄女孙杏翠为妻,1923年儿子张心曙出世。然而,家庭并不能阻挡他追寻音乐之梦的脚步。1928年,25岁的张贞黻考入上海国立音乐院(后改为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从此开启了人生金色的梦想。他当时患有肺结核、腹膜炎等病,他边如饥似渴地学习大提琴、小提琴、钢琴等音乐知识和技能,边与病魔进行不屈的抗争。为了省时省费,他甚至自己手持针管从腹部抽取积水。求学期间,他坚持半工半读,尽量不向家庭伸手。 为了寻梦,也为了生计,1934年张贞黻暂别学校,就任江西南昌怒潮剧社、江西省推行音乐教育委员会管弦乐队大提琴师。也许是他早已预料到今后漂泊难回故乡,也许是离多聚少夫妻情义寡淡,其间,他回西张与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翌年秋,他返回母校继续学习,同时以高超的演奏技术考入已有50多年历史的上海工部局乐队,成为该乐队第一批中国乐师。年轻气盛的张贞黻还决心寻求更进一步的突破,1936年底,他与几个志同道合者参与了由中国乐师组成的上海管弦乐团的筹建活动,打破了洋人垄断管弦乐演奏的局面。 抗战爆发后,这个外表文弱、内心坚强的男儿,毅然放弃了上海安逸的工作,走上了向往光明的求索之路。1939年,张贞黻来到重庆,任国民党中央训练团音乐干部训练班的教员,又陆续兼任重庆多个音乐团体管弦乐队的首席大提琴师。1940年冬,在贺绿汀引荐下,张贞黻与周恩来见了面。一颗正义、渴望光明的心驿动了起来,他毅然奔赴他心目中的圣地延安。在延安,张贞黻将音乐才华和精力洒向了音乐教育事业,1941年,他担任了鲁迅艺术文学院音乐系教授。他把陕北民歌改编为练习曲和乐曲,把东北秧歌改编成舞曲,为西洋乐器的民族化作了有益尝试。据鲁艺学生回忆,张教授对学生十分严格,即使在排练时,也绝不允许出现一丝差错,对自己更如此。人们不会忘记,1942年他为陕甘宁边区参政会演出时,特地穿上了他从上海带来的演出服———燕尾服,演奏了《匈牙利狂想曲》、《幻想曲》等大提琴名曲。他为我党培养了一批优秀的音乐人才,《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曲作者郑律成,歌剧音乐《王贵与李香香》、电影音乐《啊,摇篮》等曲作者梁寒光,《歌唱二郎山》、《长征》曲作者时乐蒙等等,这些著名作曲家、指挥家,都是他的学生。 张贞黻是我国乐器制作业的开创者之一。由于小提琴、大提琴等西洋乐器十分昂贵,张贞黻早就有志于自己动手制作。他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聆听了毛泽东的讲话。在会上,他呼吁要重视乐器生产工作。在得到毛泽东、周恩来的赞同后,上级开办延安乐器厂,张贞黻任厂长。1946年,他与贺绿汀、金光紫等组建了中央管弦乐团,并任副团长,同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其间,尽管工作和演出任务很忙,但他一有空就钻研和修理、制作小提琴、大提琴等乐器,并悉心栽培乐器制作人才。 1947年,胡宗南军队进犯延安时,张贞黻随团经山西转移到河北石家庄,正值英年的他终因劳累过度,于1948年12月24日病逝(患口腔癌)于石家庄。他最后的遗言是叮嘱战友陈艾生:“北平解放后,一定要办起我们自己的乐器厂,如果我死了,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要把这个事业坚持下去……把我国所需要的乐器都生产出来……”次年3月,在陈艾生的奔波下,中央有关部门批准成立了“新中国乐器工厂”,后来该厂生产了中国第一台钢琴。 我默默地凝视着《奉化市志》中张贞黻的照片,笔挺的黑西装,白衬衫上打着领花,透过金丝眼镜,深邃、高远的目光望向远方,瘦削而秀气的脸上掩不住坚毅。对于张贞黻,我除了深深的敬佩,还有深深的遗憾,我们的音乐家走得实在太匆忙,没来得及到家乡让父老乡亲聆听美妙的琴声,没来得及实现自己更宏大的志向……但他用生命演绎的这曲华丽的乐章,将永远在世人的心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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