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师傅不是“师傅”,他是我们大榭金缸公司的副总。 第一次碰到阿良师傅是在车间,他穿着工作服,戴着工作手套,衣服和手套上沾满油渍,手里还拿着一把台虎钳,从翻砂车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大家都招呼他“阿良师傅”,我也跟着叫。他很随和地应着,走过我身边时还转头问我:“你是刚来的小何吧?欢迎欢迎,我们这里可好久没来大学生了!”我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摇头,心里暗自猜度:这个阿良师傅大概是车间的钳工师傅吧。 第二天,带我们的师傅让我去公司行政楼复印一份资料,我又碰到了阿良师傅。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正从行政楼出来,看到我,笑着冲我点点头,然后就坐上一辆等在门口的车子出去了。我好奇地想,这个公司里的钳工师傅,也要出去见客户呀? 一个星期后,我和车间里的各位师傅都混熟了,也开始与一些年龄相仿的插科打诨地开玩笑。中午他们总会招呼我一声,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有天中午,我们围成一桌正吃饭,我看到阿良师傅和几个客户模样的人走进了食堂的小餐厅。我禁不住好奇,就问一位陈师傅:“陈师傅,这个阿良师傅是车间的钳工师傅啊?还要陪客人!”陈师傅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说阿良师傅?就是刚才走进小餐厅去的那个?他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呢!” 啊!这下轮到我愣住了。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见到阿良师傅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满身油腻地干活了,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车间的钳工师傅,最多,也就是一个技术人员吧。可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要高好几个级别呢!可是,明明是一个副总,为什么大家都叫他阿良师傅呢?我疑惑地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转眼,我在金缸公司已经呆了小半年了。从初春到入夏,天气渐渐热起来,我也渐渐喜欢上了海岛大榭。特别是我们公司所处的位置,出了厂门没几步就是海边,看到海面上船来船往,看到对岸北仑港区壮观的集装箱码头,看到夜幕下灯火通明的港口,让我这个初到海岛的人感到惊喜。我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在车间里跟着师傅学技术,日子过得像流水一般,安宁而静谧。有时候我会看到阿良师傅的车子———虽然知道了他是副总,可我已经习惯了叫他阿良师傅。他看到我在那里骑车,总会摇下车窗,说一句:“小何,上车。”容不得我推辞,他就下车把我的自行车放进后备厢,带我到公司。从闲聊中,我知道了阿良师傅在金缸公司已经工作十几年了,他和我们的总经理是好朋友,当年一起创业,白手起家,到现在,金缸公司已经发展成有三四百号员工的中小型企业了。 我由衷地说:“阿良师傅———不,胡总,您是我学习的榜样。”“哈哈!”阿良师傅笑道,“你们年轻人才是前途无量呢。好好干,公司真的需要你们。”“另外,”阿良师傅顿了顿,“你不要改口,就叫我阿良师傅比较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不好意思地朝车窗外望去。海面上,正有一艘集装箱船驶过,一群海鸥跟在后面,展翅翱翔。 在师傅的教导下,我已经能基本独立操作一些现场的工艺设备了,只是有时候心存胆怯,总有点放不开。师傅总会鼓励我,有时候碰到阿良师傅到车间里来,他也会问我几句,然后豪爽地挥手说道:“小伙子,胆子再大一点,心再细一点,你可以的!”我感激地点点头。 到了八月中旬,我经历了一次台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台风过境时海边的场景。那天晚上,每个车间主任都留下来值班抗台,我们几个住在集体宿舍的年轻人,也自愿留下来帮忙。下午,我们就趁着雨还不是太大,加紧把一些露天堆放的原材料盖上了塑料膜,公司门口还垒起了沙袋。总经理和阿良师傅在厂区里巡视,指挥大家再次检查和确认有没有安全隐患。到了傍晚时分,公司员工提前下班,抗台的员工也进入了临战状态。这时候,大雨瓢泼,狂风大作,站在行政楼的大会议室朝外望去,海面上卷起了层层浊浪。第一次见到这个阵式,我心里有点隐隐的紧张。 我们十几个人分成四个小组,分头按时在厂区里巡视。到了晚上十一点,风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甚至更加猛烈了。狂风掀翻了压在塑料薄膜上的砖头,眼看着大雨倾盆而下,浇在那些堆放在一起的铁块上。这可是我们制作缸套的最基本原料,因为仓库放不下,暂时堆放在库外,没想到……正在我们眼睁睁束手无策的时候,只见一个身影披着雨衣,一头扎进了大雨里,他头上戴的应急灯在风雨中闪亮着,就像黑夜里茫茫海面上的一盏航标灯。等我们回过神来,冲上去帮忙的时候,一层更厚的塑料薄膜已经重新铺上了,看起来,足够牢固。 在会议室,我们看到了刚换下雨衣的阿良师傅,他在喝食堂下午就准备好的姜汤,看到我们,热情地打招呼:“来来,小伙子们,一起来喝点,不要着凉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自己的脸腾地红了…… 很久以后,当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甚至开始有自己的小徒弟的时候,阿良师傅还是会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戴着沾满油污的手套从车间里走过,我们都会亲热地称他一声:“阿良师傅。”有一次,我的小徒弟问我:“何哥,这是哪个车间的车间主任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我看着阿良师傅的背影,告诉小徒弟:“他是我们的副总,可是我们大家都叫他———阿良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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