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帆 翻阅新渡户稻造(1862-1933)所著的《武士道》,觉得书中所赞美的精神教条,跟黑泽明在《七武士》里投射的理想主义多有吻合。《七武士》里,七个身份莫名的人,干着替农民卖命的速朽行当,但还是被尊之为武士,其行为被视之为逆水行舟的某种精神之化身。在落魄武士那里,骄傲和自尊依旧,七武士能够成行的最终原因,是一种仗义任侠风度,所谓武士,也不再是专为主君攻城掠地的群体,也可以是扶弱仗义的闲杂人等,他们保持了武士道的真义,所以在影片结局,集体升格为真正的武士,就连菊千代这样的冒牌货色,也因体现了武士道的精神而终获承认,武士的精神,也因此得到重新诠释。 新渡户稻造把武士道精神归纳为义、勇、仁、礼、诚、名誉和忠义七类,其中的义,他解释为决断的心,即凭道理下决心而毫不犹豫的意志。七郎次的出场,就是对义的绝好演绎———勘兵卫和小贩打扮的七郎次说说笑笑的进来,勘兵卫:“你这家伙还活着哪?”七郎次微微一笑:“我在护城河里用水草蒙上头。城堡塌下来时,我想这回可完了。”勘兵卫:“有一场无名无利的硬仗,你能参加么?这回说不定要死。”七郎次只是微笑,欣然答应,这便是义举。 关于勇,新渡户说,除非是见义而为,否则就没有价值。菊千代学久藏去夺枪,虽然成功了,但仍属匹夫之勇,但他的死,意味却完全不同,当是时,久藏被躲在门缝后的山贼开枪打死,菊千代发现了火力点,毫不犹豫地持刀冲向山贼,中弹倒下,挣扎起来,用刀逼住山贼,用尽最后力气杀之,随后倒在暴雨和泥泞中,以热血沸腾的最后一击解释了勇字。 所谓仁,新渡户解释为恻隐之心。影片里仁的体现,莫过于勘兵卫对农民的承诺,对于农民的请求,勘兵卫最初说,“没有考虑的余地。”但他又说,“守比攻还难,你说过村后面是山吧?”在和农民的对话中,气氛似有缓和,“找这么多可靠的武士并不容易,没有一副热心肠是不行的,而且,我已经打仗打腻了,老了。”这时,传来农民利吉的抽泣,一旁的脚夫说,“幸亏没有做农民,狗都不如!”勘兵卫闻之变色,接过那碗饭,看着利吉他们,“我不会随随便便吃这碗饭的!” 最终使得勘兵卫下决心的,无疑是他的恻隐之心。同样的,梦想着成为武士的胜四郎,也早早表现出仁的一面,当农民与平因为米被偷而挨了利吉一个耳光,哭着捡起地上的几个米粒,叮当一声,一堆钱掉在他面前,出手相帮的正是胜四郎,可以说,他从这一刻起,已经在精神上成为了一个武士。新渡户解释的仁,包括对于弱者、败者的仁。武士对于败者的仁,影片里同样有所交代,但是这个瞬间的恻隐很快被农民的愤怒淹没了———第一次交锋,武士生擒一名山贼,农民们的意见是“拿镐刨死他!”、“用不着武士动手,我们干!”久藏却说:“且慢,这家伙都已经求饶,我们就不必杀他了。” 新渡户说,礼是宽容而慈悲,不忌妒,不夸耀,不骄,不行非礼,不求己利,不愤,不念人恶。胜四郎和志乃约会的场面,被苦练武功的久藏发现,但久藏始终不曾走漏风声,还主动为胜四郎省饭。众武士找到瞎婆婆,婆婆说,“我希望早点死掉,可又怕冥界也有那么多痛苦。”平八安慰说,“不会的,冥界没有土匪,也没有灾荒。”决战前夕,胜四郎和志乃幽会被发现,志乃父亲万造闹将起来,七郎次诚恳地劝说万造:“人在不知生死的情况下,相互需要安慰,你为年轻人想一想吧,这并不过分呀!”这就是宽容而慈悲,七郎次和五郎兵卫逢人逢事总是笑脸相迎,这便是不愤。久藏夺枪回来,把火枪送交勘兵卫,便回到自己的位置闭目休息,则是最典型的不夸耀,不骄,不求己利。 所谓诚,是一个崇高的信实标准。联系勘兵卫整个战斗前后的表现,讲战略,重战术,知己知彼,说到做到,他确实对得起这碗饭。七武士里第二个捐躯的五郎兵卫,一腔热血,尽赋予知己,最不能令人忘怀的是他答应勘兵卫邀请时说的一席话,“农民的苦我是了解的,但我接受这个任务,主要还是你的性格。”这就诚挚得令人心折,士为知己者死,他最后用自己的生命验证了那段开场白。久藏最初拒绝了勘兵卫的邀请,理由是为寻求剑道的最高境界,众武士休息时,他不忘练功,表现出他对自己人生理想的一份诚意。他悄悄来到众武士歇脚的客店,默默加入众人行列,同样表现出对武士消亡时代难得一见的大义的一份诚意,乃至于他的死,也印证了他冷面下的赤诚。 新渡户说,名誉意识包含着人格的尊严和对价值的自觉。联系日本的耻感文化,名誉还意味着尊严受伤害时所表现的愤怒。众武士带领村民开始操练,菊千代穿着武士盔甲,领农民挑着一担武士装备而来,菊千代说,“这是农民抓落荒武士缴获的,铠甲,长枪,弓,这儿都有啊!”不料勘兵卫面露怒意,一言不发,一直待人和气的七郎次也气得脸色煞白,“这铠甲是农民们捅死武士而弄到的,你,你还算个武士?”勘兵卫连忙打了圆场,“算了,没有当过落荒武士的人,不会理解这心情。”矛盾的真正爆发点,是武士们的尊严受到了侵犯,农民们并非如武士们想的那么简单可怜,但这个事实之所以令武士们愤怒,是因为大家从中深深地领悟到自身命运的悲哀,严酷的现实是,他们必须为曾经损害过武士名誉的农民卖命,难怪寡言的久藏也说了句让人吃惊的话,“我真想把这个村的人杀了!” 黑泽明把他理解的武士道精神依附于七个丧失和从未获得武士身份的人,以此获得了一种缅怀兼填充式书写格调。不过对于武士道的另一面,我们最好存有清醒认识,和黑泽明同时代的日本导演今井正在1963年就有一部获柏林金熊奖的《武士道残酷物语》传世,矛头直指武士道精神对于现代日本人集体无意识的负面影响,最好能和《七武士》对照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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