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时光】 贺秋帆 饿死事大 失节事小 《1942》幕后,有原著作者刘震云的一声浩叹:“这个国家视生死如儿戏的事儿,发生得太频繁了。世上没一个民族是这么把生死事儿当玩儿的!”一涉及生死,中国人就讲究个节操,所谓“失节事大”,《1942》里最大的节操,当属共御外敌,所以蝼蚁之民的口粮尽皆征用,河南这个大包袱丢给了日本人,也算是战略一种,结果闹到人神共愤,连鬼子也看不过去了,难怪侥幸得活的饥民后来杀了汤恩伯一个回马枪,助6万日军对峙30万国军,这就是节操神话的报应。当年八国联军攻北京,老百姓也曾忙着给洋人扛梯送水挖壕沟,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圣意跟不上民意,还要节操这劳什子作甚? 节操之事,若是信了,没准能成信仰,不过在人相食屡见不鲜之国,“所有信仰不过是吃饭,什么事都不过是升官发财,什么主义都不过是生意,做和尚和道士与做官一样,都有级别肥瘦之分。中国人得意时信儒教,失意时信佛道,教义与己相背时说人定胜天,中国人的信仰危机在于时常改变信仰(林语堂语)”。最后沦落到除了权钱什么都不信,而且中国又有内陆农耕文明的稳定性,常能将舶来品含而化之,不伦不类,以宗教而论,《1942》里,牧师安西满在饿殍遍地之时不忘布道,“饿死的都是因为不信主”,他做过中西合璧的弥撒,给个死人合了三回眼都没合上,到底还是眼睁睁地入了土。 中国信仰的另一招是忽悠,《1942》里的县长老岳想发国难财,跑去省里邀功,说自己有祖传灵药,一颗下去,又分三天和七天不饿两种神力……就是政府的赈灾,也不过是向着千里赤地遍野哀鸿撒钱,生死之间,纸钱远不及一碗粥汤管用,更可恨的,明明是惨烈人祸,却又封锁消息矫托天灾,以至于片中饥民,奄奄一息之时还都信了这说辞,“蚂蚱,主要是蚂蚱。”实在也怨不得中国人国民性里会有为鲁迅痛切的“无坚信无特操”,“崇孔的名儒,一面拜佛,信甲的战士,明天信丁,宗教战争从来没有……” 废墟之中 精神重建 “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吕桂花让问问,最近你还回来吗……”冯小刚电影若是偶一观之,会发现其商业成功源于对时代的把脉,好玩之外,自有向善之心的编织和社会批判的并行不悖,然而,若把他的作品序列合作一处,那些不正经里的小担当,大彻悟里的真信念便呼之欲出,一边是对轰塌的传统价值观的告别,一边也有对认死理儿之人的肃然起敬。 《一声叹息》和《手机》,可看做传统婚姻的一曲挽歌,且休提中年危机和小三搅局,《一声叹息》结尾,总还有一个破碎家庭的修补残梦,梁亚洲的发妻宋晓英把李晓丹请进家门,“今天女儿在,咱们谁都不能吵”,看着是心平气和的三方会谈,其实是小三无力地对峙那一家子人,结局算是传统家庭勉强的得胜,但到《手机》,局面一变而为家庭全线失陷,视野所及,莫不是有头有脸的男性的瞒和骗,所谓现代化的文明成果,不过是拜物教堂的虚无外观,诚信廉耻这层中国人原本已然惨不忍睹的精神底线,至此分崩离析,化为严守一祖母坟头的一缕青烟。中国传统社会的岌岌可危,另有《大腕》里现代商业因素的无孔不入可以见出,“你要是开一日本车呀,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两千美金?那是成本,四千美金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你得研究业主的购物心理,成功人士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 然而,冯导对普世价值的寻求,却也早在《大腕》里就启动了———泰勒才尽,托庇佛祖,露西和尤优在佛殿门口就有一段事关境界的问答,触及彼岸世界的得救问题,透出一种力图超越有限相对之现世,向无限相对之精神的求索重建之意,这一路,便有中国电影人罕有的救赎情怀隐性地生发贯通,《天下无贼》里,“想为孩子积点德”的王薄夫妇和黎叔他们进庙上香的用意自是不同,《非诚勿扰》里秦奋向笑笑求爱之前,才会正经八百地在北海道教堂里跟牧师忏悔起来没个完,因为他显然就是那悲惨的“小白故事”里的告密者。 血脉乡土 信仰之根 冯小刚的信仰重建之接地气,很大程度上在于有回到伦理源头的努力,在于传递出一种中国式民间情怀的慰藉———《非2》有对“仪式”的重拾,《天下无贼》里的卑微理想来自回家的傻根,“人咋会比狼还坏?谁是贼?是贼给我站出来———你看,这里没贼。”到《唐山大地震》,又有元妮的一生总结,“为你爸,他拿命换的我,哪个男的能用命对我好呢?我这辈子就给他当媳妇,一点都不亏!”而《集结号》之划时代意义,在于开始以人性质疑将令,这才有了胡军演的团长在师长处理9连的意见跟前大嚼窝窝头的腹诽,才有士兵视角带着传种接代诉求的追问,“爹妈都起了名,怎么都成了没名的孩子了呢?……一个村里的,凭什么那两个就是烈士,就能分700斤小米,我哥和其他人就只有200斤?……我只想给咱9连留点种子!” 虽说中国人的故土情怀是家国同构,平民胸襟的冯小刚却是立足于一个个小家的经营,《不见不散》里刘元和李清最终还是把家安在了北京,而《没完没了》结尾,也曾含着早期冯小刚对家庭的执念,“姐,过了这个年就是21世纪了。昨晚梦见爸妈问我,咱们这个家散了吗?我说没有,我在,姐也在。爸妈说,那就好,那就好……姐,你得活着,家里一个亲人都没了,那叫什么好日子呀!” 表现在《1942》里,就是再明确不过的认祖归宗。老东家走西口,铁路让兵给封了,一狠心折返河南,“死了还能离家近点”,老头到底思亲心切,在灾民里抱了个女娃做孙女,不能绝了户。花枝带了俩娃自愿嫁给栓柱,洞房一幕她说,“你往后就是有媳妇的人了,你可以卖媳妇但不能卖孩子。”就等于把娃给托付了,“你要记得,你是延津人”。 中国人失掉信仰了么?《1942》给出的毋宁说是一种逼问———血脉延续遭遇危机之时,身为中国人还能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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