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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5月1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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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拾起失落的“发明”

  李大东在校古籍样稿
  唐代《金刚经》图
  手工雕版印刷

  李广华

  退休后,李大东并没有回家颐养天年,而是利用所掌握的知识,做起退休前难以做到的事。

  说难,是因为他所做的事,能和古代的四大发明联系起来:一个是造纸,一个是雕版印刷。

  四大发明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曾助推人类社会飞速前行,可那些辉煌的篇章正在被现代化的车轮所碾压、所替代,在消失,难以留住,成为遗落的文明碎片。李大东要捡拾起来,修补好,重新传承下去。

  “我也能搞点造纸、雕版印刷就好了”

  退休前,李大东为天一阁博物馆副研究员。管理地方志时,他遇到过的两件事,对他触动很大:一件是福建省方志办的同志慕名而来,欲查明版地方志,但那册古籍恰巧破损严重,馆里有规定,残损严重的书籍不供外查。对方住几日,未能如愿,失望而归。

  另一件是岳阳楼重修前夕,构造上的问题困扰着施工方,需要核实,岳阳方面派人来天一阁查地方志。古籍上的记载,帮了他们大忙,名楼重修落成后,曾邀请他们前去参观。

  两件事都与古籍保护有关,一个是残损不能利用,一个是保护得好,可古为今用。

  在此后的古籍修复中,他常常会遇到修复不同年代的典籍却难以找到与那个时代相匹配的纸张问题。比如修复明代的古籍,你若用当今的机造纸,一是薄厚颜色不同,二是现代纸多为化学试剂调配,容易发脆老化,寿命短。类似的问题不仅困扰着他,同时也成为其他各大图书馆、博物馆修补中的一大难题。他常想“什么时候条件具备,我也能搞点造纸、雕版印刷就好了。”

  为找纸,他跑过浙江各地,寻觅的脚步还迈向安徽、江西、福建、广东、广西、四川等地。偏僻村寨,深山老林,都留下过他的身影,但均未能寻找到他所需要的纸张。最后,目光又回到宁波奉化的棠云,在那里他发现一家倒闭多年的尘封造纸作坊。在对设备、原料、流程、方法等仔细考察,并与主人袁恒通详细交流后,李大东感到目前急缺的古籍修复用纸,在这里可以造出。袁恒通所造的纸多采用竹子为原料,完全手工抄造,保持了原始状态,符合古法造纸的要求。

  他决定对这家手工作坊进行改造和扶持。先从技术和工艺上给以改进,他提想法,老袁操作,一遍遍地试,目的是让作坊回到古法去。袁恒通对明清以来的古籍用纸不熟悉,非但没造过,而且也未见过。为了让老袁了解古代的纸张,李大东把他请到天一阁来,看明清的古籍用纸,分析纸张的成分、色泽、厚度和配方。有时,一个试验下来需要几周甚至更长的时间,李大东从宁波到奉化棠云一趟趟地跑,前后试验百余次。经过一年多的古法研制,终于造出了修复古籍专用的棉、麻、竹纸,解决了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等图书机构的修补难题,现在全国有100多家单位在使用棠云纸,这一用就是16年。

  让难以见到的古籍版本重见天日

  造纸有了眉目,李大东内心还惦记着一个更加艰难的选项———雕版印刷。这与他从事几十年的专业有关,过去,在修补古籍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能原汁原味地刻印那些危在旦夕的古籍,保护工作不是来得更直接吗?

  有一次,他陪同陕西法门寺住持智超到浙江省图书馆参观,在看到明版《永乐北藏大藏经》时,智超虔诚地一拜再拜,遗憾地说到他们那里没有。后来,李大东到法门寺参观,智超带他参观寺院库房,重量级的文物着实不少,但经书却是现当代机印的。

  在广东韶关一家有名的寺院,他问藏经楼的管理者,寺内最早的古籍是什么时期的,回答是明代的。可他一翻,却是民国年间机印的。他想:将来有好的雕版,能送给他们一套就好了。

  雕版印刷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人类众多的智慧都是通过这古老的方式得以保存,流传下来的。可时至今日,这项传统的技艺日渐式微,再不抢救,会难以传承,而他已行走在这个行当的门口,再努努力,便可让一些常人难以见到的版本重见天日。

  他把想法告诉法门寺智超法师和宁波天童寺诚信方丈:“我要刻印使用时间最长,僧人和老百姓都喜欢,再过千年也有强大生命力的经书,你们帮我选选篇目。”

  一段时间后,两位高僧分别给他划定范围,共选出《金刚经》、《开宝藏》、《心经》等十几部有名的经书,共计20多万字。考虑到财力物力情况,李大东最后选定七部,先行雕刻。

  专家建议刻宋以前的版本

  古籍范围划定后,雕哪些版本?书籍到哪里去找?由谁来雕?这一连串的难题又浮出水面。

  他找到国家图书馆的丁瑜、杜伟生等古籍专家,请他们出主意。专家希望他雕宋以前的珍稀版本,因为宋代是雕版印刷的高峰,没有哪个朝代能比得上,那一时期的古籍,也成为雕版印刷的范本。两位专家还特别推荐了三个孤本:一是唐代《金刚经》;二是宋代《开宝藏》;三是应县木塔发现的辽代经书。

  可别小看这三部古籍,在中国传统雕版印刷界可是响当当的。

  《金刚经》为20世纪初敦煌藏经洞发现,唐代经卷,现存最早的雕版印刷物之一,现存于英国大英博物馆。

  《开宝藏》为中国刻印佛经全藏之始。据《佛祖统计》卷四十三记载:“勅高品张从信,往益州雕大藏经版。”宋开宝四年(公元971年),朝廷命刻板高手张从信往益州(今四川成都)雕造佛经全藏,至太宗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告成,历时12年。《开宝藏》以千字文编号,计四百八十函,五千零四十八卷,为我国首部用木板雕刻的大藏经,现仅存十二卷,其中《阿惟越致遮经》现藏于国家图书馆。

  辽藏版《称赞大乘功德经》,为近年考古发现,此前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有学者认为辽代只有文字记载,没有实物流传下来。因此,此经为仅存,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如何拿到唐代的《金刚经》?难度非常大,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一位台湾学者称手头有大英博物馆的翻拍片,可以提供。可左等右等,几个月没了音信。正在李大东着急时,一位朋友通过外交途径拿到了翻拍的《金刚经》,提供给了他。

  在了解到李大东要刻印馆藏宋开宝六年珍稀孤本《阿惟越致遮经》,并选用最好的纸张、最原始的印刷手段、最好的名师雕刻后,国图认为应该给予支持,同意提供给他图片。可藏本为残本,开篇377个字残缺。

  是完全保持原貌,还是兼顾使用价值?李大东陷入了沉思:总不至于为了保持原貌,还继续让其残缺下去吧。

  他选用明永乐版作补齐校对底本,但明版与宋版的字体差距甚大,只好从《阿惟越致遮经》后面的11149个字里,一个个地查找,虽不比大海捞针,也仿佛“众里寻他千百度”。找一个,从电脑上复制下来补一个,再仔细校正。经过他的努力,一部完整的宋版《阿惟越致遮经》呈现出来。这多少有点像当今的美容,一位五官俊秀的美女,因脸部皮肤有块疤痕,成为一大憾事,后经皮肤移植,疤痕被替换成白净的皮肤,与周围无二致,人又重新焕发出诱人的光彩,美女可以信心满怀地面对世人了。

  对原版中其他部分的污渍,他请电脑师傅做技术处理,使版本显得干干净净。这一过程,体现了雕版印刷的特殊功能。

  他去山西旅游,在参观应县木塔时,听到前几年出土过辽代经书,便找到应县木塔文保所所长,希望看看经卷,但遭到婉拒。回来后他又多次打电话,希望能看一眼。可对方总是以各种理由,委婉地回绝。直到那位老所长退休,李大东也没能看上一眼。新所长刚上任,李大东又跑去磨。开始,人家还是不情愿,不给看。李大东前后去了十几趟,平时电话也不停地打。他的执着终于感动了所长,最后提供了一部辽代绝品《称赞大乘功德经》。

  “能不能将手头的活放一放”

  在寻找雕版合作伙伴之初,有人建议他用机器雕刻,省钱、省时、成本低廉。对此,李大东不是没想过,但机刻字体呆板,过于统一,缺乏手工刻出的神韵。也有人给他推荐一些雕版师傅,费用相对也低,他都没有轻易答应,因为他心里早有计划,要做就做最好的,不惜工本,用最好的雕版师傅来完成。

  早些年,因工作关系,李大东认识了扬州广陵雕版刻印社的陈义时师傅,但已多年未联系,不知他是否还在做。他赶往扬州,一路打听,找到陈义时家。一交谈,心里有了底。陈义时现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雕版印刷技艺的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高级工艺美术师、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现已退休两年,在家做雕版。

  老友相见,用不着过多寒暄,他告诉陈义时,自己退休后想抢救些中国传统文化,让人们看到最早的版本典籍。在得知陈大师手头的活儿已排到几年后时,李大东不免有些担忧。他开门见山:“版子我找好了,很难得,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将手头的活放一放,把后半生的精力放到我雕版印刷上来?”

  陈大师低头沉思片刻,抬头笑眯眯地说:“好吧,我把手头的活推掉,先做你的。”

  李大东把用电脑处理好的底版拿到扬州,陈大师叫上当地有名的雕版和印刷师傅,在他家开了两晚上的“诸葛亮会”。艺人们从各自的角度,从雕刻风格、木板选用、印刷用墨、装订,谈了各自的看法。最终确定雕版选用上好的未开花梨木,不能拼,独板,这样的木板要从安徽、四川才能购得。

  提供的典籍原样,需反复校对,不能有错别字,版子上连黑点污渍都不能有,防止被误刻上去。每处理好一部,李大东要坐大巴从宁波送到扬州,交给陈大师雕刻。

  “原版书一定要按原版去做,保持原貌”

  陈大师的刻字间,在他家一楼面西的小耳房里,几张案子靠窗摆着,上面放着木板和半成品,台案前面的空地,摆放着型号各异的雕刀。

  陈义时凝神贯注地端坐在案前,低着头,胸部靠近案台,左手握住刀柄,用力地在梨木板上滑动。木板较硬,需辅以左手拇指推顶,切、划、顶、挑……原本平滑的木板,一会儿工夫,一个汉字便凸显出来。这既是技术活儿,又是体力活儿。

  接李大东活儿时,陈大师既碍于老朋友的情面,又考虑到能在自己后半生的雕版生涯中,再创作些精品留下来。他今年69岁,李大东67岁,从做文化的角度看,也算是出活儿的年龄。

  雕版印刷发展到今日,只有扬州、南京等少数几个地方还在做,从事的人员扬州最多也不过10人。陈义时的爷爷、父亲,以及女儿,几代都做雕版,家承绝技。

  “李老师找到我,我们把它作为头等大事,很多活儿都停掉了,这样精品的版子,得认真做,保持原汁原味。雕版保存最长的有1300年了,我雕这个也可以传承下去。”憨厚慈祥的陈大师笑呵呵地告诉我们:“原版书一定要按原版去做,保持原貌。” 

  雕版不同于普通木雕,虽然都是在木板上作业,但执刀、用力、雕法均有不同。由于从事雕版的人极少,真正懂其原理的并不多。比如宋版书表现的面貌常常是字大如钱,行格疏朗,线条流畅,神韵丰满。要把这些表现在木板上,原汁原味,难度极高。明代学者谢肇曾说:“宋刻有肥瘦两种,肥者学颜,瘦者学欧。”陈大师告诉我们:宋代的雕版字,每个笔画都有讲究,比如“心”字,左边的点要腰子点,弯环勾,中间是瓜子点,后面是兔眼点。即便是常用的“勾”,也分直勾、弯环勾、鹅头勾等,雕刻者既要熟练雕版技艺,又要对笔法熟知,雕刻的时候要十分小心。

  承诺下,就意味着一种责任。在这寂静的工作间,甚至有些枯燥的环境里,刻字的进度很缓慢,一天只能刻四五十个字,总共七部经卷,六万五千字,他用了四年零三个月时间。四个多春秋的时光,就是在刀尖和木板的刻划中流过,当最后收刀时,陈大师总算舒了一口气,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自己印制的古籍要保留千年

  略显局促的房间内,李大东的学生周健、周海燕等人在刷版,台上放着雕好的板子,他们将特制的纸张铺在上面,刷子轻沾朱液,需用力在纸上刷,发出“嚓嚓”的声响,凹下的部分露白,凸出到纸上的便是朱字。

  这是雕版印刷的另一个重要环节。手工印刷,手感非常重要,细微的变化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分寸很难把握。待朱液稍加干爽,还要喷页、倒页、压平、折页、再压、齐栏、切割、上封面、上护页、裁页、打眼、装订。如同一曲交响乐,绵长的曲调中,充满着高低错落的音符,有舒缓,有低回,最终汇成一部完美的篇章。

  在陈大师即将雕好第一部经卷时,很多人建议李大东用松烟墨,这种墨为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特制的,曾印刷过很多线装书籍。但印社是否给那么多,李大东心里没底。他琢磨还有没有比松烟墨更好的材料?最后想到了朱液。

  可一般的朱砂色泽太艳,不大符合古籍沉稳古朴的面貌,能否达到他保留千年的设想,也很难说。最终,他通过朋友,购买到进口的上好朱液,决定全部采用这一印料。

  印刷操作者,是李大东专门送扬州去学习印刷的学生,他们吃住在陈大师家,每天练习刷板子,一学就是半年,直到能独立印刷才回来。

  “嚓嚓”的刷纸声,不绝于耳,回荡在那略显破旧的居民楼内,那是李大东的住宅。为印刷古籍,他腾出房子,另租他处。印好的经卷还没来得及装订,半成品堆得很高,不久将会装订成册。

  印刷前,他把自己专门造的纸拿到扬州,让陈大师夫妻试,他们说:“从没刷过这么好的纸,颜色正,不起毛,怎么刷都没事。”这种专门用于雕版印刷的纸是用苦竹、麻、楮皮、三桠皮等原料配制而成的,比一般古籍用纸要厚近一倍,普通古籍的100张纸,用料定量是0.5-0.8公斤,而李大东的纸是1.25公斤。

  在李大东的住处,我们见到他对刻印出古籍珍惜的一幕。在展示已经裱好的长卷时,他小心翼翼地从老楠木盒中取出,轻轻地铺展开一部分,据说总长有21米,扬州精裱。趁大家不注意,他三岁多的小孙子一下触摸到经卷上,只听“哇”的一声大叫,李大东一步跨过去,拎起孙子,照着小屁股就一巴掌,边打还边批评,随后用柔软的皮纸在经卷上小心擦拭了好几次,珍惜之情,可见一斑。

  李大东向我们介绍说:“古籍可以随时阅读和携带,不受停电或病毒等影响。阅读古籍可以体会古人的味道。”为此,他正在运作,将承传上千年的传统经典用雕版的形式刻印出来,大多选用宋版雕刻,有《劝学篇》、《师说》、《道德经》、《孙子兵法》、《百家姓》、《千字文》等,很多是孤本。目前《劝学篇》、《师说》已雕好印出来。2013年,在东莞举行的全国图书年会上展示,被专家评为:“中华古籍保护计划之再造精品。”

  七部经过千辛万苦印出的作品,已赠送上海图书馆、上海龙华寺、广东南华寺、陕西法门寺、宁波天童寺、阿育王寺等处。上海图书馆专门组织典籍专家座谈,与会者给予很高的评价。专家认为:有人会造纸,有人会雕版印刷,但同时兼备的却少之又少,李大东将两者完美地结合起来,实属不易。古法渐渐遗失,文明的碎片被他重新捡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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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