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时光】 贺秋帆 原著与改编 《归来》的原著《陆犯焉识》出版于2011年,照作者严歌苓的说法,这部以其祖父为原型的小说比较“抗拍”,很难改编成电影,一者容量太大,时间上绵延了陆焉识和冯婉喻的一生,二者,1949年后部分涵盖的敏感点太多,不易过审。小说里陆焉识少年得志,通晓四门语言,抗战中留美归来,年龄上应该跟《围城》里方鸿渐相仿,而《陆犯焉识》里留学生活和重庆时期两段,外观上也接近《围城》,又带点张爱玲《倾城之恋》的影子,口不择言的陆焉识犯事是在1951年镇反,到1954年由死刑改判无期,从提篮桥发配到祁连山,他的逃狱是在1963年,见了老妻一面后又回西宁自首,到文革结束,这烂柯人又面临三个子女的恨和老妻的病,最后捧着冯婉喻的骨灰消失在人海。 小说的硬伤,主要是对历史事实的想当然,比如陆焉识的女儿做了医学博士,且不说中国大陆首批博士学位授予时间是1983年,单凭陆的犯人身份,就意味着其子女受教育权的全盘剥夺,再比如陆的减刑,居然是冯婉喻变卖家产行贿的结果,看来作者实在是不清楚当年实情。小说最好的部分是西北劳改农场的生活实录,其笔调之悲怆和扎实,使人想起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及章诒和的《刘氏女·杨氏女》,最弱的反而是“归来”后,人物冲突的搭建和叙事水准明显未经提炼,收场于通俗文学层次,而电影的改编,恰恰是从这部分入手另起炉灶,将“归来”后的故事精简又放大———精简在陆焉识这里,就是年龄和经历的改动,他成了上世纪30年代生人,1957年当了右派才去的西北,相应的,逃狱时间也改到了1973年,这样就能跟独女丹丹那场样板戏时代的争角风波接得上;至于放大,在影片里全化为起到支撑作用的陆冯对手戏。 关于电影计划的启动,张艺谋在“聚焦”节目里跟焦雄屏说过,早在《金陵十三钗》拍摄时,文学策划周晓枫拿来一叠《陆犯焉识》的校样,他一宿就看完这40几万字,严歌苓有意把版权优先给他,因为好几拨人都在抢,他到底舍不得放弃,就请邹静之来编剧。张艺谋的原创力薄弱,一直需要有个文本框架给他去慢慢充实,“一路往前推”,剧本几经拉锯,去年7月18日过审,角色最早定了巩俐和陈道明,甚至为了两位北方人,把外景地由上海挪到唐山,巩的才艺亦有精进,片中举牌和钢琴的戏份都是她的点子,陈的近景特写均可圈可点。关于陆焉识的服刑之苦,张艺谋说“你看他逃亡途中贪婪地吃一只生红薯就全明白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不过,陆焉识归来后在街巷步行的中景戏可谓演技败笔,腰板挺拔款款来去的陈道明,何曾有角色20年苦役重压的沧桑了? 和解与失忆 剧本方面的瑕疵,姑妄言之:第一是归来后的陆,照政策总得有个单位落脚,去不去另当别论,犹如《芙蓉镇》里的秦书田,归来后好歹也有个区文化馆馆长的职务;其次是文件里称陆焉识的右派问题已获平反,其实对右派而言并无平反一说,历史上的右派经历过1959年的10%“摘帽”和1978年的大部分“改正”,陆等来的只能是后者,如此载入国史的细节岂可马虎?第三,居委会干部称归来的陆为教授,当是指他做右派前的身份,但往前退到1957年,他才20出头,这北方小城是否有高校都是个问题,所以是生吞了原著之故。这些话题虽说如今已少人去在意,但多少也能够见出张艺谋、邹静之这些50后,对于亲身经历的时代,也已存了隔膜,岂非可叹。 然而,基于对当下电影创作环境的认识,《归来》里那种对于历史细节的混沌化和简单化,亦不妨看作为不得不然的某种妥协。近年电影但凡涉及当代痛史题材,更大的妥协或在如下———从《唐山大地震》到《山楂树之恋》到《归来》,拍审两方角力后渐渐获得的共识,不如说是弱化控诉反思,强化自我疗伤及多方和解,《归来》的主题几乎就是和解,一如钢琴上弹出的《渔光曲》调子之温婉节制,大而言之,是历史的受害者对历史所取的宽恕态度,身心遭遇最大创伤的陆焉识潜心于呼唤病妻,相濡以沫,他唯一的追究对象,不过是当年乘人之危的方师傅,然而这追究也仅仅满足于“敲勺子”,最终又在方妻的骂街中落跑,到底还是饶过了这缺席的施恶者;其次是一家三口间的和解,曾经让女儿跳不成吴清华的父母,终于在斗室里欣赏了一段迟来的独舞,血泪斑斑中的凌厉决绝,也是丹丹对少女时代三观的一次切割,再就是父女间的冰释前嫌,基于血缘,一切迎刃而解毫无悬念,顺便带出女儿自我救赎的一条心理线索。 张艺谋的匠心,其实是藏在和解面目背后的两个亮点,一是前半段的火车站高潮段落陆冯的相逢,在黑压压人墙里奔突撞击的两个离乱中男女,实在应该视为历史黑幕前不惜以卵击石的猛士,各自单挑着时代之恶,其沉痛悲壮,叹为观止!另一个,是婉喻虽说沉疴缠身答非所问,但对于女儿,究竟还是漏出这么几句,“你爸的照片都被你剪了,我决不原谅你!”一言既出而懂者自懂,勿复多言,再一个,影片首映日的选择亦有深意存焉,长年为了过审而练就一身避实击虚本领的老谋子,正是借此而投射了他的历史体认,这一路,不免要说到影片里支配剧情发展的最大动力———失忆及其细节呈现,除了病理上的“心因性失忆症”一说,更有遍布冯婉喻家中俯拾皆是的有警示、备忘之用的纸片。 耐人寻味的是,冯的病症带有一种“选择性遗忘”倾向,这就几乎构成了一个关于国人精神现状的巨大隐喻,直面惯于被抹去记忆以自存的集体无意识,纵使相逢应不识,鲜活的历史就像老两口手里举的牌,只剩下一个渐渐模糊的名字,他们一次次迎候的,不过是历史真相无望的归来,这时,就尤其觉得影片的结尾,其实是带了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怆然,两个人依旧是痴心不改,眼里也已分不出是期待还是木然,他们已习惯于铁门在眼前的重重合上,将希望生生隔开,停格的镜头里,是和他们永远同在的铁栅栏和遮盖一切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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