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怀念】 打开房门进到家里,第一眼就看见沙发上搁着一件蓝布褂,就是那种不起眼的工作服。呆会还有人来访,在沙发上搁这么一件衣服似乎很不搭调。 我手里的包未及放下,就用空着的手将那件衣服从沙发上挪开了。我将衣服拿到餐厅,顺手扔在一把椅子上,才坐下来喝一杯水。 这时我发现地板正泛着洁净的光泽,客厅茶几上散乱的报纸不见了。洗手盆重新拥有了原先的白净,窗子明亮,阳台上晾满了衣服。 我知道母亲来过了。成家后,母亲问我要去了房门钥匙,尽管她没说,我知道她是为了随时过来,帮我们拾掇拾掇。 我的手触到了母亲落下的这件蓝布褂,我将它捧起来,为刚才的想法深深内疚。 母亲有好几件蓝布褂,是她干活时穿的。我的记忆中,还留着十几年前母亲穿着蓝布褂在一个席草制品厂干活的情形。我们放了学去找她,穿过潮湿泥泞,粉尘弥漫的厂区,好不容易在一群蓝布褂中找到母亲。母亲戴着厚厚的口罩,头发、眉毛上全是白色的粉末,像一层凝重的霜雪。她将我和妹妹拉到一个无风的角落,从蓝布褂里掏出两个馒头,或者一片面包。那是工友们干活累了时一道起哄着买点心吃,母亲才愿意花一块钱买的。但她又舍不得吃,就用洁净的袋子包起,好在放学后给我们。我还记得母亲落满尘土的手从蓝布褂里摸索出的两个馒头的温热,我和妹妹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我少年时代对于蓝布褂的记忆。往后,一到干粗活和重活,我就常常看见母亲穿着蓝布褂忙碌的身影。她在房子转角处一条废弃的路上开辟了一块菜地,她穿着蓝布褂,将河岸上疏浚河道留下的泥土,一簸箕一簸箕挑到那个坚硬的转角,她用锄头将这些土块一点一点敲碎,那时,她的蓝布褂就在身上,被汗水泅湿了一大片。等到夏日傍晚,她又穿上蓝布褂,用洒水壶给菜畦里的蔬菜洒水,蓝布褂的身影在简易的篱笆里穿来穿去。 我新装修的房子要铺地板了,母亲就蹲在地上,用小刷子一点一点扫,她裹着蓝布褂的身影是那么瘦小,蹲在角落里,让我一时间都会找不到。她将漆匠泥水匠木匠们落下的水泥石灰和木屑一点一点扫起,她慢慢地在一根又一根木档间移动,手里的小刷子一刻也没停下。她的蓝布褂那会儿落满了粉尘,一片深蓝里沾着左一块白,右一块白,让我恍然忆起十几年前那个席草厂里的母亲。岁末年尾,母亲又开始大扫除了,将一年来沉积的尘埃慢慢擦拭,她努力地踮起脚,站在一张方凳上,她不愿放过窗户最上方的一小片污垢,她总是那么固执,仿佛不将那些污垢去掉,就是她的失职了。母亲那会照例穿着她的蓝布褂,蓝布褂在玻璃的那一边移动着。有时,它的下摆会被风吹起,我就看着那一角深蓝缓缓飘动一下,又一下。穿着蓝布褂的母亲那么瘦小,但站在方凳上的母亲却那么高大。 还有多少次,母亲骑着她的旧自行车来我家,她迎着风,总是骑得很慢。母亲特不擅长骑车,我们常常笑她骑车的样子木讷别扭,一遇见前面有电动车,她就使劲打铃,若是汽车突然蹿出来,她必用力捏住车把,紧急刹车,一脚突兀地从车上踏下来。那会一件蓝布褂就静静搁在车篮里,跟随着母亲的自行车,远远赶来。母亲将自行车停在一个现代的小区的楼下,从车篮里拿出抹布和刷子,还有那件蓝色布褂,现在已经不是那么蓝了,在它的蓝里泛着一层洗刷出来的白。我想小区里的人们会不会将母亲认错呢,会不会将她看成了一位钟点工? 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她应该到我家里来作客才对;她应该坐在儿子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喝一口茶,看一会电视才好;应该在餐厅里像样地吃一餐饭,喝一口热汤才好。但是从来也没有过,尽管我已成家,但角色仍然未能改变过来。她还是操持的母亲,我还像未经世事的儿子。她每次来都是目的明确的,她担心她的儿子。天冷下来,她一次次打电话来,说垫被要换厚的了,说被子该晒一晒了。有时我推开房门,沙发上放着三双鞋垫,有时是一打干净的袜子。有时,卧室的飘窗上,凌乱的衣服一件一件都折叠齐整了,每一条折痕都那么线条清晰,棱角分明。母亲做这些事情是顶真的,一切都那么有板有眼,就像我面对自己的文字一样。还有时,洗衣台上会多出一个板刷,母亲说这个板刷柔,是用来洗棉质衣服的,母亲洗一件衣服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和时间,再脏的衣服到她那里都会被洗得没有一点污渍。而我们却常常抱怨,说领子破了,袖口折了,我们有时也跟她说,这个料子不能刷的,这个材质只能轻轻搓。而事实上,母亲做得比我们专业多了,洗我的衣服,她总是小心翼翼,即便一件衬衣,她也觉得是金贵的。 母亲是一位典型的家庭妇女,不识字,无固定工作,命运多舛。我有时担忧,她的人生会不会因了没有一个固定目标而显得无望呢?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母亲做的一切都是她的事业,洗衣服、扫地、叠被子、扫除尘埃、把窗子擦亮……这都是母亲的事业。我成了她的儿子,我更是她一生的事业。我的幸福,就是她固不可撤的目标。 我站在窗前,凝视着母亲跨上那辆旧自行车,凝视着她穿着蓝布褂的背影在黄昏的暮色里渐渐远去,我的心充盈了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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