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杂记】 夏天,曾是我向往的季节。在那两个月里,可以不用背书包了,说起来,已是很远的事了。读小学的时候,暑假作业就是一册六十页的本子,每天做一页,里面内容除了语文算术的习题,还有满是童趣的谜语游戏,挺新鲜的。在返校的日子里,见到老师很亲切,一只小小的操场,一半延伸在大殿般的屋宇里,赤日下,空荡荡,静悄悄,时有鸟儿飞来。在家里,爹娘也忙,兄弟姐妹也多,偶尔问问书读得如何,家教却是严的。说的多的就是做人要善要诚实。日间常常与同学一起逛逛城隍庙,看各式各样的手艺人的摊头,有时就到黄浦江边看看船来船往。隔江望东岸,天空是那么辽阔。 梧桐树上的知了又在叫,一阵阵此起彼伏,大热天该由它来伴唱。一日之中,忽而雷声隆隆,忽而彩练当空。人们拖着木屐,节拍不紧不慢。卖棒冰的小贩敲着木箱,噼噼啪啪很诱人。到了夜里,自然就凉爽了,弄堂口蜜黄的灯亮了,三三两两的街坊,走出家门来纳凉,或摇摇蒲扇,或躺着竹榻,小孩子就平卧在汰衣裳板上仰望满天星斗。门里传来评弹的唱腔,那厢的无线电里又飘来几句杨飞飞的调头。夏日的况味有点悠闲,有点平和,有点散淡。 暑期里乘着轮船上江北岸,三轮车的喇叭声热情又热闹。杂货店里的那股草席竹帘凉帽的气息,很原味,很简约,很家常。“大有”的糕饼用粗糙纸包装,面上还有一张标有商号的红纸,浑厚淳朴。楼茂记的酱油香如豆腐干,赵大有的金团,馅细皮糯上口,路过总要尝尝。到新河头坐小火轮到潘火桥,在竹蓬罩着的航船里,听乡亲谈天说地讲收成讲人间百事。河边桥头的凉亭里,摆茶摊的老者,满面风霜,小方桌上有砂炒倭豆,旁边的箩里,是短截的甘蔗,烈日赶路,亭中小憩,河风飘来,爽得叫人心满意足。 老江桥东堍有条灰街,小学同学海林的外婆就住在靠江边的两层旧楼,后门直达江堤。从灵桥下观景,半圆形,一如弯月。海林的外婆在上海时,与她相识,后来我家每年来甬和她来往。外婆一张圆脸生得慈眉善目,温和如春风,待人真挚,助人不言,和我祖母成了知交。每每返沪,她立在家门口目送着你,不舍之情,令人不忍回头。 人生不免回望。那年夏天,我初中毕业,面临分配,一日午后在弄堂口乘凉,见沈雅君老师到我家来,她说,到大兴安岭林场做伐木工也是蛮好的。人生的路,在这一问一答间就定下来了。黄昏时分,同学相告,去学校五楼教室参加“上山下乡”动员会。开会至深夜,朝下看,街上静寂,偶有一辆公交车开过。向远望,可见外滩海关钟面的光。 人过中年,过的是双轨生活,年纪越长,通往过去的轨道交通越忙。想起写《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美国作家塞林格的话:“我喜爱写作,但是我为了自己的乐趣而写作。”讲得太好了,文字首先是愉悦自己的。 至今对曾经往返申甬的“民主三号”怀有情结,不少人都特意选乘“民主三号”轮。说这条船稳。它的回声荡气回肠,余音里含着沧桑,我听后,常有眼睛湿润之感,好像人生百味尽在其中。后来此船改为“工农兵三号”了,那年月,乘客多为知青。船里四等舱的设计很合理,每只房间两头进出,开门就见海,不能忘怀的还有船上那客价廉可口的“大肉盖浇饭”。不知怎的,乘了船,过了夜,经了风浪,才觉得真正回到了故乡。 故乡,在当年是投亲插队的地方。我们这些知青大多来自浦江岸边,星星点点散落在四明大地。投亲插队的人,不同于大批赴东北上西北的知青,我们是沿着父辈或祖辈走出来的路,作了一次回归。冬去春来,过了那么些年,知青的子女多数又回到了他们父亲或母亲的出生地。这是一段难忘的历史,不经意中,它使沪甬的交流融合有了一种生生不息的传承。我很感慨,周而复始,月色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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