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四明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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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8月16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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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条还乡路

徐海蛟

  【思想散墨】

  船在海上走着,第一天还是风平浪静的。这是一趟目的地明确的行程,地点福建泉州海口。沈光文站在木船甲板上,暮色四起,他在西沉的落日下黯然神伤。船行到第二天午后,海面上突然有了大片大片浓积云,翻转流动,海浪也汹涌起来。船上的人都露出了紧张神色,一场始料未及的风雨来了。沈光文禁不住想,这多么像大明王朝,这个昔日繁盛的帝国不也成了一艘风雨中的孤舟了吗?

  船在海面上苦苦挣扎,不出半个时辰,就在如瀑的雨中失去了方向。沈光文再一次冲出船仓,巨大的海风将他掀翻在甲板上,如注的暴雨立刻倾泻下来。沈光文什么都看不清了,风雨主宰着一切,他的呼喊,他的哭泣都被吞没了……

  不知道过了几天,沈光文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置身一处竹楼里,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不远处就是门,门外有一抹明净的绿在晃动,几声鸟鸣像透亮的露水落进他耳朵里。他还在恍惚中,许多记忆开始在脑海里闪回。船遭遇飓风后,漂过了海峡,他们中少数几个人被当地渔民救了下来。这是一场怎样的机缘呢?

  1651年8月,十足乱世。明朝帝国早在七年前宣告灭亡,但新兴的满清王朝未能彻底肃清明朝余势。改朝易代时刻,庞大的国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被战争毁坏的秩序需要漫长的时间重新规整,被异族的铁蹄撕开的人心,更需要无数时日去修补。

  沈光文,字文开,号斯庵,出生于浙江鄞州。1651年夏天,清兵挥师江南,横渡钱塘江,攻陷舟山群岛,东海水面上零零星星的土地也正被他们一一收入囊中。明王朝的后裔监国鲁王逃奔金门。随即,清兵又调转矛头,继续南下,大有直取广东之意。1651年,随着鲁王苦苦抗清的沈光文,由起先的江南,退到了福建潮州,现在又将由潮州迁往泉州。

  其实,这么多年来,沈光文一直走在一条窄路上。这样的选择有时如同宿命,一开始是自己作出的判断,后来是身不由己的决定。沈光文少时即专意读书,非常刻苦,参加明经科考试,并进入太学学习。一个胸怀家国的人最大的痛苦是生逢乱世,原本他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付出都会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成为一种看得见的果实。现在只有离乱,只有大势已去的惆怅,泱泱国土,先是失去雄奇的东北,继而失去辽阔的中原,又失去清秀的江南。明朝辽阔的疆土啊,正迅速地消失殆尽,大明帝国几无立锥之地。随着大明王朝的倾颓,沈光文不假思索走上了一条孤绝的路。

  现在,沈光文彻底离开了他的故土和大地,一场不期而至的飓风,将他刮到了台湾宜兰。他只能在这个岛上继续活下去。这个岛在漫长时间里早已成为荷兰人的殖民地,到处可见到黄毛碧眼的异族人的面孔,听到怪腔怪调的异族语言。沈光文有一种置身异国的感觉,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痛楚。

  作为被统治者,台湾原住民开始丧失土地,也开始丧失劳作的成果,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出现了各样名目的盘剥,一个叫“赋税”的词汇像瘟疫一样侵入他们的生活……荷兰人也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种植罂粟,将鸦片销往东方各国……这一切仅仅指向生活的外在层面,在沈光文看来真正可怕的掠夺还不是这些,而是深入内心的奴役和浸透骨髓的文化认同。荷兰人的进入,破坏了岛上原先具有的井然有序的生活,他们带来了欲望和杀戮,也带来了荷兰语,带来了天主教。这一切像慢性病一样,逐渐入侵每个人的灵魂。那原本与华夏民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岛屿,现在正被金发碧眼的荷兰人用一把看不见的刀子一点一点割断温暖的脐带。

  沈光文觉得命运让他到了这个地方,是要把另一个使命交给他,这个使命有别于先前的孤臣孽子,有别于披上戎装在辽阔海岸线上南征北战。他的心里萌生出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他要开一个学馆,教授汉语,给这个混沌的世界一道明亮的光束。这绝非易事,荷兰人不允许有另一种声音在他们统治的岛上响起,况且这种声音来自这个岛屿曾经无限亲近的大陆,犹如一个独自羁旅的游子,听到来自母亲腹中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具备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它将带来一场醍醐灌顶般的开化。

  沈光文面临许多困境,但不管有多少阻挠和凶险,在混沌的台湾岛上,在瘴疠之地台南,还是响起了一个纯正的中国的声音,也出现了方方正正的中国的汉字。一种久违的语言重新找到了那些走失的人,许多失语的人也重新找到了气味纯正的属于自己喉咙的语言。

  沈光文在他简陋的茅屋前教授汉字,在南方的榕树下教授汉字,在溪畔的竹楼前教授汉字,他略带江浙口音的汉语回响在遥远的岛上。一开始,他的努力看起来是微小的,汉语的声音也是微小的,只在台南一个小村庄里响着。但这样的声音又是强大的,它可以穿透时间可以拨开无数人内心里的阴霾,它是寒冬的荒野上一朵跳动的火焰,是岑寂灰暗的日子中一声强劲的鼓点,是一丝早春不易察觉的风,分明改变了事物的内核,它让江河紧闭的嘴松动起来,让大地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沈光文或许并未想到,他的示范与启蒙滋生了巨大力量,许多原本静默的来自大陆的学人们都开始发出了中国的声音,好些明朝流落台湾的遗臣们开始重拾读书教书的本行。这样,在海峡对岸的台湾,汉字、汉语,中国文化像青青的禾苗一样茁壮生长起来,越来越多的台湾原住民,重新续接了这一脉绵延数千年的中华文化的清泉。

  教授汉语的同时,沈光文心里开始生长出一个蓬勃的故乡。他内心初到台湾时的那份孤绝被打碎了,他发觉可以借助汉语重返另一个故乡。

  沈光文回到了作为书生的自己,也回到了作为文人的自己。1685年,沈光文七十四岁,创立了台湾第一个诗社———东吟诗社。这个诗社的出现集聚了一批大陆漂泊来的明末文人。现在,他们心头那一团团燃烧着的抗清的火焰已渐渐熄灭,他们的激情和伤痛转化为一种亘古而久远的伤感,他们被岛上潮湿多雨的气候困扰着,也被无法抵达的乡愁困扰着。他们只好返回自己的内心,返回文字。他们的书写汇聚成了岛上最初的那股斯文之气,东吟诗社的创立,以及这批晚明文人的诗词,开创了台湾文学的先河。

  这中间,沈光文入过荷兰人的监狱,被无望地囚禁于水牢之中,遭受过迫害,躲到高雄县大岗山一带落发为僧。总之,在远离大陆的岛上,他的生活依然是不平静的,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作为一个书生的气节。沈光文流寓台湾三十六年,到了晚年,他越发想念故园,在久隔的时光里,故乡永久不见,却从未消失。他常常在梦里听到乡音,正如他的同乡贺知章在自己诗中写道:“乡音无改鬓毛衰”。多少年过去,他日益失聪的耳朵却不断听到背后有人用家乡话喊他;故乡还在唇舌间,在味蕾里,春天的新韭,夏天的杨梅,秋天的石榴,冬天的醪糟……这一切儿时滋味都会在某个时刻苏醒在舌尖上;故乡还在许多细小的时间里,在午夜梦回后银亮的月光里,在晨光熹微时脆薄的窗纸上。漫长的时光里,只有汉语,只有中国的诗词抚慰着他羁旅天涯的心。

  400多年后,在台湾善化中学,孩子们高声唱起校歌,他们在歌词里遇见沈光文。这位久远年代的开台先师,直到今天,还在台湾许多人的心里散发着光芒。郑成功收复了台湾,他让远离华夏故园的岛屿,在地理和政治意义上完成了回归,而沈光文开创了台湾的中华文明,他让台湾在精神和文化的意义上得到了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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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