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杂谭】 白荧荧的灯光下,凉丝丝的空调边,静悄悄的暮夜间,孤灯一盏,搦管作文,无非是无病呻吟,顶多是有病自叹。好处是比古人题壁方便些,可以下笔在洁白的纸上,不必仰首踮脚踟躇粉墙前,甚至可以敲击键盘代劳。写了还不甘心,总想让别人看看,攫一把同情心,于是偷偷地邮给报刊。恰巧编辑动了恻隐之心,如愿公布,心中仍是怯怯,不知读者能认可否?对于一件文字作品来说,读者总是上帝。一篇作品如果没有读者,那么它的发表之日就是长眠之时。人人都有诉说的欲望,诉说是心理的解围。君不见,高考考生就向心理辅导老师倾诉,倾听者便是诉说者的医生、知音、上帝。读别人的文字,就是当一个倾听者。而事实是,远不是什么都可以诉说,更不可能是什么人都愿意倾听。农村的单门独户,人们少有来往,缺少对话诉说;城市里千门万户,人来人往,却也无处放牧心灵。 而一千位读者就是一千个哈姆雷特,往往所见不同,又生发出许多歧义来。这些歧义未必是令人沮丧的,歧路复歧路,也许又令这篇作品又柳暗花明起来。 战国时,郢地有个人,写信给燕国的相国。他在晚上写信,光线不够明亮,便对拿蜡烛的人说:“举烛!”他嘴里这么一说,在信上就无意识地写下了“举烛”两字。其实信的意思不需要写这两字的。燕国的相国读了这信,大为高兴,他说:“举烛是崇尚光明的意思;所谓崇尚光明,就是要选拔贤才,加以任用。”相国把这些话奏明燕王,燕王也非常高兴,便照着去做,果然把国家治理好了。 这个故事是韩非子在《外储说左上》那篇文章里说的,他是一个口才很好,很会讲故事的人。如果把写信的人当作作者,燕国的相国当作读者,那么后来发生的读信生歧义,倒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让一件平平常常的作品产生了于国于民有利的效果,读者真是功莫大焉。 对于诗词,则读者再创造的地步更多。辛弃疾元夕《青玉案》的结尾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首词写元夕看灯,也许表达了作者孤高的人格。而玉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却把此句和晏殊、柳永的两句排在一起,作为做大事业、大学问三种境界的最后成功境界。将努力学习的孤独和千折百回的努力直至突然奔来的成功简练形象地表达了。五代牛希济的词《生查子》,结句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看来是女的说:“记得我的绿罗裙,以后看见芳草也要爱怜呵!”龙榆生先生选他的词独独就只选了这一首,可见看重。此词也和《花间集》中其它词一样,多言男女之情。而以后学者却常常联想到:记得自己学习的宗旨,看到相关的事物多多关心,充实自己的学问。这是一种善意的歪曲。扩大了此词的内涵,有再造之功。 不过,读者的这种再创造,绝非随意求解,更非心怀叵测之曲解:必是有学问做底子,有愿望求美好。于是做一个好读者也难。罗贯中的二十四卷《三国志通俗演义》太粗陋,读者清代人毛宗岗润饰、评点,编成一百二十回《三国演义》,故事曲折,文辞精彩,评点独到,真是帮了罗贯中大忙了。近代学者对此稍有微辞者,只是毛宗岗在增删中,把曹操说得太坏,把刘备抬得太高了。 这样看来,作者真应向读者致敬,激动时喊一声“读者万岁!”一部文学史,看来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作家名号,其实不是作者史,而是一部读者史。没有了读者,这作品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们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不过几千年,“万岁”亦虚妄。就像屈原、司马迁、李白等前贤也只能向身后的读者喊一声“读者千岁!”。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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