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亚芬 刘心武曾在散文《在飘窗台上看风景》里写自己新书房的飘窗:“书房飘窗台是我接地气的处所。从我的飘窗台望出去,是一幅当代的《清明上河图》……”如今,他终于以《飘窗》为题,写下了自己最新的现实主义长篇作品,做出了对现今社会问题焦虑感的文学反应。 刘心武笔头老辣,《飘窗》以一种大巧若拙的风格,贴合着社会生活绵密而细腻的肌理,呈现了当下中国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但作者没有斥责,没有恚愤,更未在语言文字中试图点燃读者诸如疾恶如仇般的阅读情感。作为一位沉稳而睿智的作家,他已不需要,也不屑于用文字技巧来刻意突出小说情节和社会现状的映射感。他要做的就是细描社会横断面,指出社会的痼疾及人性的弱点。 《飘窗》并没有遵循传统的线性结构,情节无所谓起因、进展、结果的递进,但依然写得线索分支交错,悬念重生。小说里几乎没有一个纯粹正面的人物作为中心标杆,也不见可作为同仇敌忾的典型“靶心”,主要就是讲述高级工程师薛去疾退休之后,辞却庙堂,寄身江湖,从自家的飘窗看外面那条红泥寺街上的“风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喧嚣闹腾的事,共同构成了时代与社会的缩影。而同时,他自己也卷身进入了窗外这幅“清明上河图”之中。这一情状,颇叫人联想起卞之琳《断章》中的句子:“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不过,薛去疾家的飘窗外没有诗意,也缺乏浪漫,有的是升斗小民们生存的不易,生活的艰辛。每个窗里窗外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势必将他们联结成一张蛛丝缠绕般繁复的网络图。 刘心武写人,千人千面。这一点,《飘窗》很好地继承了当年《钟鼓楼》的风骨。小说中的人物各有性格,其唯一共同的特征就是“真实”。不是他们为人的真实,而是作者一视同仁,写出的市井真实:歌厅薇阿只熟读过一本《唐诗三百首》,却喜欢在迎来送往中叨念诗句,搞得客人们或哭笑不得,或直接被这“文化”给唬住;卖水果的顺顺夫妇本最值得同情,可一旦有机会,他们便能瞬间成为不良“社会填充物”相互勾连的一环;至于神秘的社会强人麻爷,他有司机,有保镖,有权有势有手段……唯一没有的,恐怕就是“没有他摆不平的事”了。刘心武写当下,也没忘记写历史,所以他的笔下还有“文革”时期的造反派“何司令”,这个不管时过境迁依然在蜗居中煎熬的男人,从不曾将自己从历史的荒诞角色中解脱出来,叫人觉得可悲可气又可怜。可他也做了可赞的事,火灾中,他将隔壁一个当钟点工谋生的女人“文嫂”给救了出来。另外,鉴于作者本身对中国文坛某些不良现象的熟识,所以对挖空心思、削尖脑袋争取副部级待遇的帮闲作家夏家骏也有好一番“描述”。 用文学的形式来展现当代各阶层民众的生存困窘、并拷问人性坚脆程度的作品,近些年来并不少见。刘心武的出色不在于勾画出的故事本身,而是他的“原生态”呈现。作为小说,《飘窗》做到了宛若长卷般的丰富。铺排开来,有穷形尽相之细,浓缩起来,又显囊括总概之精。而且《飘窗》里的人物看似一个个独立,其实都立身于各个特权网络的结点上。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薛去疾和庞奇这两人:身手不凡的庞奇黑白两道皆通,但农民出身的他在真心爱上女孩努努后,便愿意按照薛去疾教导他的处世规则去逆转自己的生活。而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中,另一个矛盾体薛去疾的悠然和泰然来源于:他自以为身不在“飘窗之外”。然而一旦儿子在国外遭遇经济危机回国发展,并因事业不顺而必须抵押房产时,薛去疾便再也做不到超然物外了。正是由于他原本振振有词的所谓的“尊严”如此不堪一击,从而令庞奇内心那份信仰的支柱也彻底土崩瓦解,只留下一份噬骨灼心的万念俱灰。却原来:在飘窗内看世情的人和飘窗外融于喧嚣浮世中的人并无实质的区别。反映现实的文学,有时候就像是生活本身。它一个都不会放过! 也许会有读者觉得《飘窗》写得太过残酷,其实,该书的一个明显意图就是:让那些身处同样生存环境中渐渐失望的人们发现———你所感受到的我也一样了解。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中,你,并不孤独!这也让我想起电影《七宗罪》中那个摩根·弗里曼饰演的老警官最后说的话:“海明威说‘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它奋斗’,但我只同意后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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