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怀】 从前,我们离自然很近,近到推窗就能见到山,伸手就能触到一条青藤柔嫩的臂弯。近到打开门,一脚就踏进春天或夏天的庭院。每个季节都会有花盛开,不知疲倦,也从不懈怠。一只知更鸟躲在桃树青绿的枝上欢快鸣叫,一群鸡鸭悠闲踱步。 夜晚,我们躺在木床上,就听到潺潺溪水声,响亮、欢畅。我们不用去剧院不用就着音响,耳朵里全是天籁。忙碌一整天的人将身体打开,水声适时进入耳朵,仿佛要洗却一天的尘土和劳顿。那是自然亲切的鼾声,但我们的耳朵不会觉得打扰,相反它是动人的催眠曲。 月亮就在檐上,拉开木板窗,就能望见,它是别人的,可仿佛又是为我独有的。有时它正羞涩地穿过一朵微云,有时它清新地开在中天,像一朵洁白的玉兰,有时它又轻描淡写在西边的天幕画出一道嫩黄的眉毛。如果你躺下去,月光就从窗格子里倾泻进来,落在被子上,或落在木板上。清亮的月光,皎洁的月光,会在夜晚低吟的月光,丝绸和锦缎一样的月光,那么随意铺展在夜晚,这是自然送给我们的方巾。 清晨,霞光透出东山顶,千万缕金色的丝线从门缝里透进来,是谁的手要绣一件金缕衣?还有些阳光被板壁上一个暗色的树痂给挡住了,那个暗色的痂让阳光照得透亮了,就变成了一个神奇的红斑。我躺在床上,一个又一个数过去,一会儿将它想像成小红灯笼,一会儿将它想像成怪兽的红眼,那些清晨就像童话一样充满变幻的惊喜。 傍晚,夕阳下去,有时会留下晚霞作为馈赠。那是真正绚丽的晚霞,往后的日子再没出现过的晚霞。它们尽情变幻着神奇的脸,它们让一个黄昏的信笺上落满好看的背景。 下雨了,雨落进春天的土壤里,土壤发出喜悦的滋滋声;雨落进清澈的溪水里,漾起涟漪;落到青碧的莲叶上,溅起晶莹的珍珠。青草更青,麦苗更葱茏,山泉奔突,像银色的箭。 初晴的雨后,叶上挂着晶亮的雨滴,清澈得像孩子闪动的眼睛。 起风了,风从后山的竹林里跑过来,留下一路清响;风从湖畔的苇丛里穿过去,留下一路摇曳的青影。风携带着夏天的清凉,走到我们的老木屋里,傍晚的暑热消散了,我们看着自己的衣袖在风里轻扬,我们看着路旁的芦苇在风里摇晃,我们看着屋顶上的炊烟在风里慢慢变成黄昏的薄雾。我们就想起了家里那一盏橘黄而简陋的灯,想起简单的晚饭的香味。 落雪了,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下雪是一件需要期待的事。雪确实像昔日的老友那么准时地出现在山村里。宁和的雪夜,我们躲在厚厚的被子里,我们会听到竹子折断的声音,但我们不会说“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我们只会在心里暗暗欢喜着,雪一定很大,一定很大。 我们的村庄就在树林中,树林就在我们的村庄里。多少树哦,红豆杉、栗子、桃、李、苦楝。我们那么富足:低矮的荆棘为我们奉献出柴禾,高大的乔木为我们备好椽柱和栋梁,殷勤的果树适时捧出果实。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水果是需要买的,春去秋来,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够到枝头的桃子李子。我们也从没想过生了病动不动就要跑去医院的,家里的石墙上就有草药,院子里的砖缝中也有草药,有多少的病痛,就会有多少草药帮我们平复。 我们从自然的手里接过那么多馈赠,春天的芳草,秋天的白霜,枝头的绿荫,脚下柔软的泥土,以及泥土里饱满的种子。她总是那么不声不响地给,我们总是那么不声不响地接受。 我们在自然的怀里耕作和冥想,歌唱或写一首诗以表明自身的伟大,但自然从不嘲笑我们的自私和浅薄。她慷慨无比,几乎给出了自己的一切。 许多年后,坐在城市的角落里想起自然的馈赠,我口袋空空,为自己无知的漠视羞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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