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品味一篇作品转换成另一篇作品，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理论界称之为互文性。我可不敢拿着虎皮当大旗，我只是琢磨在这种转换过程中，强化了什么，弱化了什么，略去了什么，增加了什么。

　　我的例子是，《一千零一夜》第４卷《一梦成富翁》和《博尔赫斯小说集》中的《双梦记》，博尔赫斯利用了《一千零一夜》的库存资源。

　　假如从素材来源给作家分类，那么，就有了两类作家，一是由生活到书的作家，例如，海明威、契诃夫、莫泊桑、福克纳、鲁尔福等，这类作家甚众；二是由书到书的作家，例如，尤纳瑟尔、莱姆、图尔尼埃、博尔赫斯、芥川龙之介等，这类作家的小说、随笔，相当多的素材取之于前人的书籍。

　　博尔赫斯一生博览群书，他再发展、再创造了他所说的“先驱”的书，《双梦记》可视为对《一千零一夜》的致敬。《一千零一夜》是东方之书，但它在流传过程中融入了西方的影子。是不是可以说，它成了东方和西方的“双梦”？相互隔膜、相互兴趣的隐喻。

　　文本具体涉及两座城市：伊拉克的巴格达和波斯（现在的伊朗）的伊斯法罕。主人公轻信自己的梦，而巡警队长却不信自己的梦，前者的梦是假，后者的梦为真。《一千零一夜》中的《一梦成富翁》和博氏的《双梦记》，里边的人名、城名有点差异，是流传过程中的改变，还是博氏的“创造”？暂且不去考证。博尔赫斯选中《一梦成富翁》，这与他对世界的看法有关，他认为世界是一座迷宫，人生是一场梦境。他的许多诗歌、小说，都与这种观念有关。《双梦记》实际是另一种人生的“迷宫”。

　　还是来看两个文本的微妙差异。第一点，故事的来源。《一梦成富翁》开头是“相传，古时候”，这是《一千零一夜》进入故事的惯用手法，几乎都是“相传”，说明流传时间甚久，暗示出故事的生命力。博氏的《双梦记》，开头是“阿拉伯历史学家艾尔·伊萨基叙说了下面的故事”，他从历史学角度进入故事，有点纳入“历史”的意味。博氏改变了这个故事的性质，而且还写道：“据可靠人士说”，进一步暗示故事的真实性、可靠性。这是博氏对历史的戏仿？他的眼里，梦更真实。

　　第二点，故事的角度。在博氏的重述中，一定注入了他认为的新意吧。从《一梦成富翁》题目可见，这是一个关于求财的故事，而博氏的《双梦记》，是一个关于人生的故事。前者写旅程，仅是他“立即起程前往，当他到达……时”。而博氏这样写：他“踏上漫长的旅程，经受了沙漠、海洋、海盗、偶像崇拜者、河流、猛兽和人的磨难艰险。他终于达到……”。前者一笔带过，后者强调了艰险。求财会忽视过程，直达目的，而人生却注重过程，博氏浓缩、增强了过程的艰险，而目的地却是虚幻的。

　　第三点，故事的表达。两个文本，均不足千字。《一梦成富翁》分了１０余个自然段，《双梦记》仅４个自然段。前者是讲故事，后者的结构倒是与梦的结构吻合。细节的差异同样不容忽视，前者写主人公一贫如洗，可他怎还拥有那座喷水池小花园呢？后者，博氏将其改为房子后面有棵无花果树，树后有个喷泉。喷水池是人造的，喷泉是天然的。居住条件和环境，哪个文本更符合人物拮据的处境呢？两个文本的结尾，《一梦成富翁》写主人公“一下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而博氏在《双梦记》里弱化了这个“巧”，将其上升到神的慷慨。看看，故事情节没变，博氏仅仅在细节的表达上稍稍动了一动，故事内在的立意重点转换了。我想起博氏曾说过：古今的故事不过是若干几类模式，不同的是讲故事的方式。换句话说，就是给模式化的故事注入新意，作家要有发现的眼光。某种意义上说，作家不是模仿现实，而是模仿观念。

　　博尔赫斯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复活了古老的故事。“双梦”现象，佛经故事里有，中国民间故事里有。山东沂南县刘存祥搜集了一个民间故事《回龙寺》，就讲了一个“双梦”的故事。宁波市鄞州区麻承照、应长裕搜集整理的《观音阁》的故事，也是个“双梦记”。前者是农耕社会祈雨，后者是商贸萌芽求财。如果将这几个“双梦”的故事比照阅读，会发现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产生了不同的“双梦”故事。

　　不久前，有位喜欢写小说的作者来找我，他写了数部小说，却没人感兴趣。我们交谈了半天，后来，我询问他的阅读情况，知道他几乎没有兴趣读书。我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有一句话，无知无畏。博尔赫斯给我们的启示之一，就是博览群书，“发现”先驱。他的作品里，充满了对“先驱”的敬畏之情，在“先驱”面前，他的胆子很小。不过，他敬畏，而不迷信、盲从。

　　１０多年来，我一直搜集各地各国的民间故事（包括传说、神话），而且，我的许多小说得益于那些民间故事。我认为，那些几千年来，穿越时空的民间故事有着强劲的活力，否则怎么能走到当代？卡尔维诺为何花费精力，走访意大利各地，采集民间故事（《意大利童话》）？他的小说创作和民间故事有什么关联？加西亚·马尔克斯怎么利用了拉丁美洲民间神话资源？君特·格拉斯如何将民间故事的元素引进小说创作？尤纳瑟尔和图尔尼埃如何将民间故事转换成小说作品？他们不约而同地利用了民间的“库存形象”（卡尔维诺的提法）。

　　最近，英国一家出版公司发起了一个全球合作项目，有３０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出版社和作家参与项目的实施，包括著名作家大江健之郎、萨拉马戈等。中国已有数位作家动笔参加。我真想发起以小小说的形式重述神话，它将是对中国民间资源（故事、神话、童话、传说）的一次利用，那样可以展开想像的翅膀，给传统的民间形象注入新的活力。昆德拉说：“小说家的雄心不在于比前人做得好，而是要看到他们未曾看到的，说出他们未曾说出的。”这就是所谓的创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