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怀】

　　那一年，鄞县改为鄞州区，接到不少来自四方亲友的电询，说这个“鄞”还在，就好。想来，鄞县对一部分宁波人来说，就是根，有血缘，有情结。其实，用了两千多年的县名，一叫，不啻是亲切顺口，眼前呈现的即是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寻得宋代陆游的一首《游鄞》，觉着情景交融，更有向往与寄托：“晚雨初收复作晴，买舟访旧海边城。高帆斜挂夕阳色，急橹不闻人语声。掠水翻翻沙鹭过，供厨片片雪鳞明。山川不与人俱老，更几年来了此生。”到现在还不觉得遥远，也不感到生疏。

　　《吴越春秋》里说：“县有赤堇山，故加邑为鄞。”这个“堇”字，蛮有诗意，如堇菜，亦称犁头草，春夏开紫花，很好看的。想起老早上海有个甬剧团的名字叫“堇风”。我有个表姐曾在那个剧团里呆过几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刚刚改革开放，上海黄浦区文化馆组织演出过数场甬剧《半把剪刀》，都是原来“堇风”甬剧团的老演员，他们从各行各业里聚拢来的。我和家人邻居都去看了。这个剧场就是南京路上原称“先施”公司的所在。“堇风”的余韵，我算领略过了。甬剧的气息里，飘动着故乡故土的风情与语调。

　　手头上有一本中国地图册，早过了一个甲子，都市条目里介绍鄞县，字数不多，要点不少，说它城濒甬江，通沪杭甬铁路，唐代曾设市舶司，与外国通商最早，明嘉靖时，即有葡人来此互市，鸦片战后，遂被开为商埠；在甬江北岸，凡宁绍台一带之贸易均集中于此。为浙东第一都会，而且是全省最大的商埠。彼时的记载，就当做史料。有一首《登宁波城楼》的诗是清代李调元写的，前四句：“雉堞凌云脚下堆，鲸波带日岛边回。江中船出海中去，洋外帆从天外来。”富有动感，景象如画。

　　曾在黄河岸边生活，信寄故乡，写地名，就是宁波东乡潘火桥。当年我住在村里的“东头”，没有门牌号，邮递员居然能准确无误地送达，真佩服。潘火桥村里的地名很好听，还有几分的雅致，如“雨霖屋”，教人想起“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样的诗句来。还有“花墙门”“老花园”“小花园”“童王”这些，意境很美。像“十间楼”，在蔡氏宗祠旁，就以建筑式样而定，我儿时好奇，真的去一间一间数过，果然名副其实。有一首名为《潘火桥》的七律，诗名后注“即搬火桥”。作者张琴初，约写于上个世纪的初叶；“迤逦长堤十里遥，好将旧迹问渔樵，一程引入柯亭胜，指点东塘第七桥。长塘迢递到东柯，且住行行过客多。竟道此中形胜地，应将潘火作盘河。”原来桥头有只凉亭，朝东看，可见莫枝堰附近的山影，沿着塘河边走上十七里的石板路，就到东钱湖了。石板路的好，我在黄土高坡的时候，常在朋友面前夸赞故乡的这道风景。它像一首传诵已久的古诗，韵致不会消失。十几岁时，在东钱湖陶公山住过三天，宿在粮库。这粮库原是祠堂，月形门的寝室，夜半惊闻山间松涛不绝，难以入寐。屋弄里曲径通幽，无嘈杂之声，透出的就是那种平和的气象。黄昏时分，访一老者，貌如画中古人，面色红润，鹤发童颜，庭园里满是花卉，还有石榄凳上的牡丹花，居室壁上，挂着古旧书画，宛如世外桃源。湖畔居家，出外多划小船。那几天里，跟了堂叔在湖上尽兴泛舟，饱览山水之胜。有一首《泛东湖》的诗，道出湖上神韵：“澄波四望空，画舫溯冷风。野寺轻鸥外，人家细雨中。菰蒲临水映，洞壑与天通。即以寻真去，花源沓无穷。”诗为明代的范钦所作，有着不衰的美感。

　　古人说天童：“群山抱一寺，一寺镇群山。”确将寺的形势概括了。以前到天童寺去，我怀有一种神秘感，乘着汽车从山间蜿蜒而上，远远地先看见镇蟒塔，它成了目中的坐标，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忽而又悄然远去了。寻寻觅觅才有趣，直奔速达，终究若有所失。生活里不可拒绝对诗意的向往。我读王安石的《天童道上》，觉得赏心悦目：“村村桑柘绿浮空，春日莺啼谷口风。二十里松行欲尽，青山捧出梵王宫。”引人入胜，豁然开朗。《陶庵梦忆》里，张岱记天童，至山门，可见万工池绿净，可鉴须眉，旁有一大锅覆地，问僧，说是天童有龙，常下山饮水，故此水能除秽不入，正德年间二龙斗，僧撞钟鼓撼，龙怒扫寺成白地，锅其遗也。说的很神，好听好看。

　　曾去过几次天童的老街，长长的，间有剃头、吃食、杂货各种铺子，两旁通向村舍，屋宇古朴，弯弯小巷，铺着平整的青石，如小方凳，纹路如网，利于排水。缓步而行，可闻回声，忽有一阵烤笋的香味飘来，唤起了以往的情怀。用王安石的《游天童山溪上》这首诗来说吧：“溪水清涟老树苍，行穿溪树踏春阳。溪深树密无人处，惟有幽花度水香。”就是那样的静。母亲生前在沪上，看到家乡来人，说起今日邱隘之盛，很是兴奋。据记载，邱隘是因邱孝子而得名的，有一首清代李邺嗣写的《邱隘》，头两句写道：“小筑曾居邱氏村，苍髯三树看拿云”。这三树，在《四明谈助》里讲：“一柏为中，两松夹之，因岁久忘其移植所自”，高耸入云。两年前闻邱隘横泾再现青石板、河埠头、小桥流水的水乡风貌，欣然前往，那里是我的外婆家，自有不少远去的背影。顺路去礼明堂外婆旧居看看，但只有在记忆里，一切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