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杂谭】 读鲁迅的杂文是需要一些阅历的。年轻时读过,毕竟浮光掠影,不求甚解。盖因著者多用皮里阳秋手法,要言不烦,褒贬处常常稍点即止,留待读者品味。步入银发族后重读,才咂出个中一些味道。 有篇文章,鲁迅谈及与人交往时十分在意是否会被误解为“谬托知己”,因此出言谨慎。“谬托知己”仅寥寥四字,却在另一方面透出鲁迅的风骨。而如今想起“谬托知己”的前世今生,忍俊不禁之余倒也生出几分感慨。 “谬托知己”说白了就是一厢情愿。《封神演义》第十九回写到妲己色诱伯邑考不逞,作者即引“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诗句,道出妲己自怨自艾心绪。因此,“谬托知己”可算是描摹“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最好注脚。 胡适日记中也抄录过这两句诗。当时身为士林班首的胡氏曾向蒋介石提过治国建议,但蒋根本置之不理,害得胡对当局极度失望,情绪中除了流露“报国无门”外,还夹带了自嘲的成分———剃头挑子一头热,谁叫我自作多情呢! 那个年代,“谬托知己”一类事例在知识人中也常是圈中话资,如“我的朋友胡适之”更成为风靡一时的笑谈。鲁迅“谬托知己”一出,就含而不露地幽了这班“拉大旗作虎皮”者一默。 现今社会转型,堂堂士林中,出乖露丑、斯文扫地者也不乏其人。他们人格自我矮化,视清高如弃履,在人身依附上穷尽其能,推出了“谬托知己”的形形色色升级版。 道行稍浅的,“谬托”得张扬轻狂。有知情人披露,京都某电视主持人在一次饭局中语惊四座。当时大伙聊起中东局势,此君很快用充满磁性的声音接上茬:“正如我最好的朋友、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所言……”言者正儿八经,闻者无不喷饭:这算哪儿跟哪儿啊?用宁波俚语说,口气大得“天封塔有两根好背”。 经验老到的,却能“谬托”得圆润妥帖,几乎不着痕迹。沪上某高校一度流传,陈良宇主政时,该校一领导逢发言必会“不经意”地说起“良宇书记”长、“良宇书记”短,称谓从不加姓,仿佛两人间热络得要命,有时甚而会脱口而出直呼其名,直似自家哥们。在座的岂是木瓜,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于是心照不宣,相互间挤眉弄眼,会心一笑。精彩的是,一待陈氏倒台,大家在那位领导口中再也听不到这类“关键词”了。 透视这类人的乡愿心结,最好是用一个强大的参照系统作比对。《追忆先师寅恪先生》一文中,记有抗战时陈寅恪对他的学生石泉说过一则留学时代的趣事:某晚,陈氏走进柏林一家华侨饭馆,邂逅周恩来与曹谷冰等人,相互招呼后同在一桌吃饭。由于政见不同,彼此争论起来。曹氏等人说不过口才甚佳的周恩来,恼羞成怒,抡拳便打,混乱中顺便也打了陈寅恪几拳。周恩来自感力不能敌,遂与陈寅恪落荒而逃,情急之中竟入老板娘房间避祸,才未闹出更大的乱子。此段逸闻,陈寅恪只是当时在病床上寂寞之时当作笑话偶尔向石泉说起的,未有炫耀之意。他笑着说:“没想到他们竟把我也当作了共产党,其实我那天什么也没有讲,只听他们辩论。”几年后当共产党打下江山,周恩来为一国总理后,陈寅恪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桩陈年往事。 1962年,当时权势炙人的康生到广州,不惜屈尊,欲登门拜访陈寅恪,讵料陈却称病,闭门谢客,康生恼羞成怒,只得悻悻而归。此事更能彰显先生以攀附权贵为耻的铮铮傲骨。 陈寅恪被誉为“中国三百年甚至一千年乃得一见的国学大师”。他为什么至今仍能赢得知识界的一致景仰?我想,除了“实力奠定尊严”的因素外,倘若回顾他的心路历程,也许更能在价值观层面发现,他所具备的某种特质是何等宝贵,尤其在社会转型引发国人道德心理激烈震荡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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