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杂记】

　　有一份情可以让你从童年的记忆开始就一直延续到今天。“上马阿娘”的身影从小就留在我的记忆最深处，娇小的身材，一袭青布罩衫，永远梳着一个绕绕头，佝偻着背，向着我走来。

　　因为父亲在上马村教书，我从小就在上马生活，住在一座叫“龙王殿”的庙宇里，龙王殿建在一个石桥边的岩台上，溪水穿殿而过，顷刻就飞溅直下，到夜深人静，水流撞击的声音愈加清晰，童年的梦幻里就充满着这大自然最原始最纯洁的音符，夹带着水草的芳香，还有殿里一些香烛的味道，馥郁而带些神秘。上马阿娘的家就在离龙王殿不远的乌桕岭脚，有一条不足一百米的小路相连，每天清晨，父亲去学校上课了，阿娘便准时迈着她的三寸金莲，从小路的那一端，蹒跚着到殿外，把我接回家去，一整天就在她家玩耍，阿娘家儿孙满堂，可她偏偏待我最好，那个时候农村里一些番薯片、年糕干、爆米花都是我们小孩们的奢侈品，她都留着给我，惹得其他的小孩们嫉妒，可又无可奈何，只能私底下与我套近乎，希望能分一些。阿娘的严厉和威严，只对她自己的儿孙，对我却是满盈盈的慈祥和亲切，或许是我小小的聪慧和淘气，让相差半个多世纪却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代人，延续着人生最初的温暖和纯粹。

　　今年春节我去看望她时，阿娘已经坐在轮椅上，虽然将近百岁的高龄，眼不花，耳不聋，思维清晰。我把她推到走廊上，那天的阳光真好，暖暖的，照在阿娘一张一翕的唇上，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涌动着灿烂和幸福，阿娘说，阿虹，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会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还这么有孝心，每年都来看我这个老太婆，我已经够满足了，我们这辈子也是缘分呢，注定不分开。我突然感到这位轮椅上的百岁老人，有着那一份难得的恬静和羞涩，对于亲情的眷恋，对于生活的感恩！

　　后来我慢慢长大，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可我还不时地收到阿娘让人捎来的零食，她老是说，阿虹喜欢吃我做的东西，多给他带些。小时候的春节，我最喜欢就是去阿娘家拜年，有新的衣服，精美的糕点，还有比其他小孩多几倍的压岁钱，阿娘好像把所有的美事都替我准备好了，在她家，我俨然是一个享有独权的小王子。

　　我从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另外的一个村里教书，从我们家去单位，要路过上马村，每天清晨，阿娘总是站在村口等着我，或是两个鸡蛋，或是一捧青菜，让我改善一下中午学校里的伙食，一塞到我手上，就说，去吧去吧，上班可别迟到了，一大群娃儿等着你这个老师，还要赶五里地呢。还是那条最熟悉的小路，就像小时候阿娘把我领回家去一样，长大之后的我感到阿娘的苍老和孤单，在这条小路上她就日复一日的孑孓而行，阿娘曾经的青春、美丽、欢笑、梦幻、以及爱情，已随风飘逝。丈夫先她而去，爱子的离世，都给了这位老人最致命的打击。我下班回家，会去阿娘家小坐，阿娘独自一人居住在一个老宅里，那时已八十多岁的阿娘依旧健烁，院子里养了一大群的鸡和鸭，白天还去附近的山上采一些草药，补贴家用，我一直劝她，你这么大年纪别去山上了，万一摔跤，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赚工资了，我可以养你。阿娘笑呵呵地说，傻孩子，你的钱留着要娶媳妇生孩子，要花的地方多着呢，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还吃得消。明天你可以捎几个鸡蛋，都是今天刚生的，新鲜着呢。我丝毫感觉不出生活的重压和岁月的苍凉，阿娘把日子打理的如此丰腴而充沛！

　　再后来，因为工作调动，我移居城市，忙于事业和家庭杂事，老家也逐渐遥远，但不管多忙，我每年还是去上马，去看看阿娘，聊城市里的一些新鲜事，聊我的童年，聊我现在的工作，聊我日渐长大的小孩，说一些比我还淘气可爱的故事。那个时候，是阿娘最享用的时刻，笑眯眯的，好像在说，你就吹吧，还有比你这小子更顽皮的吗，你的那些杰作可都在我的手心里攥着呢。

　　阿娘还是走了，在这个季节的一个清晨，她永久地合上了双眼。那天我还在睡梦中，接到阿娘去世的电话，我一下子脑海里一片空白，叫了四十多年的阿娘我居然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名什么，泪眼蒙眬中，我仿佛又看见我亲爱的阿娘在小村的那条小路上姗姗而来，路旁的野草没过了她的小脚，露珠沾湿了她的青布衣襟，半圆形的驼背凸显着初秋这个最美季节里的景致，向着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