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儿

    红娘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红娘人小胆大，不怕；张生色胆包天，此刻也不怕，爱莺莺心切，被红娘心甘情愿折腾。两人一路小碎步，一路轻轻絮叨。小碎步里，是红娘的聪慧俏皮，是张生的隐忍急切，是情节的一路迅速推进。金宇澄的《繁花》，以上海话为基本格调，以非常口语化、生活化的简短语句，记录了他眼中的发生在上海几十年中的多姿多彩变化。《繁花》的语言，与红娘的小碎步有得一比———它们都轻灵、轻捷，它们都意味深长。

　　多年前看苏青和张爱玲的作品，为文字的上海腔迷醉。那些“哪能啊是”、“推板”、“结棍”等上海方言中包含的海派风情，为这些作品平添风韵无限。《繁花》３０多万字的篇幅，以阿宝、沪生、小毛的活动为主线，用独具风格的海派语言，展示了上海各个阶层人物的活动面貌：“……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吧，进来看风景……”家常的对话，简短的铺陈，轻简至极的标点，上海风味十足。写看邮票：“考究一点的，自备放大镜、邮票镊子，夹了一张邮票，看背面是否有老垢，撕迹，胶水版，还是清爽底版，票齿全，还是缺……”讲做蟹生意：“蟹品上，不能打马虎眼，苏州上海籍的北边干部，港台老板，挑选上就得细致了，必须是清水，白肚金毛。送礼是干嘛，是让对方印象深刻，大闸蟹，尤其是蟹黄，江南独尊。老美的蟹工船，海上活动蟹罐头厂，海螃蟹抓起来，立刻撬开蟹盖，挖出大把蟹黄，蟹肉劈成八大块装罐头，动作飞快……”几乎所有的文字，都没有大块的抒情，大段的描述，故事的推进通过那些紧凑的句子，通过人物繁复的对话逐一呈现。阿宝、沪生、小毛、梅瑞、李李、银凤……所有人物次第出现，环环相扣在整部作品中。有人说，故事中的阿宝和沪生这两个主人公的人生线索，反映了金宇澄的自身际遇，是上海“上只角”的代表。小毛这个悲剧人物，是上海“下只角”青年人中的一员。自解放初期至当下，这样三个人物所贯穿的一个个人际关系圈，就是上海整个社会的缩影。作者用上海方言叙述，减轻了文字与情节的疏离，让作品更接地气。金先生最初在网络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他的文字更具方言特征，纸质书出版时做了一定的调整，但依旧保持了原来那种短促、轻捷的句子风格。“一批时髦佳丽，高级香氛，双色盘发，丝质抓皱连衣裙，重坠设计拼接半裙，LOEWE手握袋，或者编织缎面手拿包，南洋黑白珍珠镶浪花钻项链，胭脂，唇妆，清淡对比，或者重金属单一色调的浓妆……康总哪能呢？康总说，有脑子的男人，照样怀疑警惕，女人自动送上门，定归有名堂……”这样略显琐碎却很亲切的叙述文字，既以浓墨重彩式的细节展示上海这座都市中众多人物的生存环境，又使读者能够清浅自如地与文字产生互动，深入文字，深入情境，为之动情。

　　由金宇澄的《繁花》，我想起汪曾祺的小说，汪先生的文字散淡中见精神，透出大北京的底气；想到了冯骥才的《俗世奇人》，为他文中的“奇”字折服，也被文字的“津味儿”折服；一低头又想到了余姚本土作家符利群，她的短篇虚构《水上花生》中，“河泥草子”、“继拜爹”、“麻花金枣豆酥糖”、“喊魂”、“酱烧螺蛳”等属于余姚的地方符号不时出现，使江南味道、水乡情韵融会贯通，充分体现了作家对故土的关注和对生活的尊重。

　　中国是个有着极其丰厚的语言资源的国度，对于小说来说，能够用《繁花》中这样精彩的、贴合人物的语言进行叙述，真的是一种福气。由此我想到，是否有更多的作家可以尝试发掘方言文化中的精髓，把它合理地化用至自己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