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四明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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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1月17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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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场

沈春儿

  【乡土情怀】

  清晨5时刚过,七十岁的父亲又准备出征了。汗渍斑斑的战袍,泥渍斑斑的战靴———那是件衬衣和一双我弟弟穿剩下的旧球鞋———扛上铁耙,挑了肥料担就出发了。

  战场就在不远处,那里有不到一亩的水田和几分旱地。水田里半月前插下的稻秧已经分蘖,原本泛着天光的水田,现在已经是满满的碧绿。不过,父亲有点遗憾,这块战场,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被机器占领:种的时候是外聘的插秧机,收的时候是收割机。留给父亲的战斗时间虽然很长,但最激烈最有分量的那几场战斗,分明已经被时代夺去。

  他很怀念当年的场景。插秧时节,“一把青秧乘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他是半个文人,写得一手好公文,是乡里著名的秀才。这首诗曾是他最喜欢的文字之一。现在,他会在劳动间隙呆坐在田头的树荫下,默默抽烟,默默回忆当年田间的辉煌的场面:青绿的秧苗长在秧田,立在箩筐,然后在人们的手里跳动,又一一立足于柔软细腻的水田里。远看,一条条浅绿的路在背朝青天插秧的人手里不断延展,逐渐铺满整个白亮亮的水面———多美的画面!收割水稻的时候,割稻时镰刀与稻秆的战斗之激烈,远远比收割机的轰鸣更加激动人心……

  但父亲现在的战场,只是静谧。那里,有嫩嫩的白菜、蒿菜,已经摘了玉米的玉米秸,满地乱爬的西瓜藤,秋葵、茄子、黄瓜和已经开花的芹菜,还有刚刚分蘖的稻秧。此刻,是它们静静陪着他。当又一季稻谷被收入家里那间小小的仓库之后,陪伴他的,会是看起来干巴的油菜苗和在整个冬季都怏怏然的大麦苗。当然还有一些蔬菜仍会长得非常热闹,譬如大白菜和黄芽菜,还有那些原本长在野地现在也种植的荠菜、马兰。当下,父亲是来为旱地作物浇水来的。

  这块地就在村庄最北边的小河边,河埠头虽小,但足够放下两个粪桶。这两个当年漆了三遍桐油的粪桶也已经老了,外面的桐油基本都已经掉落殆尽,很多地方露出了木质的桶身。七十岁的身板,挑两桶水上埠头,再走一百多米高低不平的泥路到地里,这可不是个轻便活。可父亲却告诉我,今年早稻收割完的那段时间,他用这对粪桶挑了不少于一万五千斤的烂泥,那个累啊,像打了一场硬仗!我惊骇,问这是为啥。他乐滋滋地告诉我,种水稻的那块水田,东高西低,种了水稻,等需要放水养苗的时候,每一次都看得眼睛要出血:地势低的地方水没过秧苗的腰身,地势高的地方烂泥还被晒得干裂。父亲发了个兴头,趁早稻收割晚稻尚未种下的间隙,花了十来天,把东边的泥往西边挑,挑了一百多趟,走了一百多个来回。这一百多趟路,肩上是百来斤的烂泥,脚下是没小腿的烂泥稻田,一步一晃荡,几步一趔趄———这样的行走,对年轻力壮的人来说也不容易,更何况这一位,是已经在大热的七月过了七十寿诞的老人,自以为还有当年气概,豪情仍在,可惜英雄气短了———这几次我们回来,老看见他在吃药,老在唉声叹气,疲惫了都快一个月了。

  父亲扬起粪勺浇水,手臂轻扬,水被轻轻泼洒进菜畦。灰白的泥变了颜色,看起来油黑发亮。菜畦之间的小沟里,渐渐浸润出小股的水流,父亲的球鞋底,踩过去,踩过来,沾上了层层泥泞。那些乌黑的泥,曾经是儿时的我们手中最好的玩具,用它捏制各种小玩意儿,各种手枪,各种奇形怪状的洋娃娃,甚至还包括弟弟的小鸡鸡。我们还用它来甩烂泥炮,甚至成为两支小小队伍对仗的时候火力最为强大的武器———这比现在的玩具可更具生命力啊!我十几岁的那个夏天,正值夏收夏种时节,我脚上长了不少包,晚上痛痒难忍。母亲带我就医,为我涂抹药膏,效果不大。父亲说,到烂泥地去走走吧,烂泥解百毒,多去焐几天,说不定脚上的包就好了。第二天,我真的下到水田里,让自己的双脚深深陷在滑润的泥里,在水田的泥泞里艰难又快乐地来回跋涉,帮父亲拉种田绳,帮他运送秧苗,或者只是帮他把地头的瓦提壶拎过来,他好在劳作间隙喝几口温热的茶水,享受被女儿伺候的小小幸福。不知不觉间,我脚上莫名的包也渐渐消失了。多么让人惊讶的事情!多么让人欢喜的泥土!

  父亲的战场,就在这个很多人看来极不起眼的地方,在他热爱了一辈子的土地。弟弟在镇上为父母购置装修了很舒适的住宅,父亲不去,依旧住在靠近他那块地的村庄,住在老宅,只偶尔去镇上的家里吃饭,但几乎每天都为他们送去最新鲜的蔬菜。每当看到弟弟一家和我们一家开心地吃下他送来的蔬菜的时候,我相信父亲的战斗力又增强了。他的战斗力,来自对土地的依恋,和对我们无言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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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