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小说《铁皮鼓》作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走了。获诺奖的人物通常以大师论,大师通常是不同寻常的,但各式不同寻常里,君特·格拉斯尤为特殊:他是当过党卫军、反省二战的德国作家。德国盛产哲学家,也盛产诗人。君特·格拉斯就是以写诗起家的。1955年,诗作《睡梦中的百合》在南德广播电台举办的诗歌竞赛中获奖。那一年,他28岁,不算“早慧”,也不算“晚成”。1956年、1960年,分别出版诗集《风信鸡的长处》和《三角轨道》,既有现实主义成分,又受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影响,他已然是一个兼写小说的享誉德国的著名诗人了。 君特·格拉斯创作有多部优秀的小说,但是,最重要的作品,还是写于年轻时候的《铁皮鼓》。漫漫人生路上,《铁皮鼓》像聚宝盆一样,为他不断衍生人间烟火和旷世盛誉。1959年,该小说在德国一经出版即引起强烈争议:捧杀或棒杀。小说的怪诞色调引人入胜:主人公奥斯卡·马策拉特出世时预感到人世黑暗想返回子宫,无奈脐带已被剪断;后一跤摔成侏儒而智商奇高;他能唱碎玻璃还有远程效果……相对于二战时的德国当局,小说的荒诞或是小巫见大巫了。马克·吐温说:“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大师。君特·格拉斯上过前线受过伤,在医院被盟军俘虏,1946年5月,获释后成为无家可归的难民。为生存计,当过农民、矿工和石匠学徒。艺术这玩意儿,奇妙之处在于不仅好玩,还能“咸鱼翻身”。如果君特·格拉斯没有从事文艺创作,大不了当一个成功的石匠。但,石匠多如牛毛,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却是凤毛麟角。 用做石匠的韧劲,凭禀赋灵慧调动阅历,君特·格拉斯的艺术生涯花红柳绿。这种底层崛起,让我想到当过矿工、《中国制造》作者周梅森,还有《动物庄园》作者乔治·奥威尔,以“笔耕几亩”的劲头,从籍籍无名的自由撰稿人成为小说大师。勤奋不一定成为大师,但大师一定源于勤奋。 1958年10月,君特·格拉斯参加德国文学团体“四七”社的聚会,朗诵《铁皮鼓》的首章《肥大的裙子》,全场震惊。他由此获得“四七”社奖,领取3000马克奖金。这是相比先前的诗歌获奖更能影响其前程的“名利双收”。那个时候,名誉对于君特·格拉斯很重要,有利于拓展作品“市场”。同时,金钱尤为重要,金钱对君特·格拉斯来说,就是面包和牛奶,一旦失却就得忍饥挨饿。 1979年秋,君特·格拉斯作为当时联邦德国驻华大使的客人来到中国。中国元素有时会被西方的艺术家吸纳,比如庞德不仅是中国古诗的翻译者,还是儒学的信奉者。布莱希特曾与梅兰芳有过交流,对中国心驰神往,有剧作《四川好人》传世。而君特·格拉斯被认为是“布莱希特的继承人”,如果说布莱希特的营养体系里有中国文化的成分,那么或多或少又会“遗传”给君特·格拉斯。 回国后,君特·格拉斯写了《头脑中诞生的人或德国人死绝了》,主要记录在中学任职的一对德国夫妇游历亚洲的见闻和思索。在中国期间,君特·格拉斯与翻译家胡其鼎会面,那时候,还没有《铁皮鼓》的中译本,胡其鼎有心翻译。一本夹杂德国方言且体量庞大的小说,要翻译得形神兼备,那是相当不易。1987年初,胡其鼎译成交稿。1990年4月出版后,胡其鼎致函君特·格拉斯并附一册样书。不久,君特·格拉斯回信,其中一句:“我很高兴,奥斯卡·马策拉特会讲中国话了。” 君特·格拉斯的小说浸润了德国人的缜密思维和哲学头脑,同时,他的文学遗产的重大意义,还在于两条交融的脉络:对于二战的深刻反思;“试图为自己保留一块最终失去的乡土,一块由于政治、历史原因而失去的乡土”。如果说在前线的身体伤口是会愈合的,那么,党卫军经历以及失却故土“但泽”的追忆,像一道深深的伤口裂在他的心头,恐怕终身没能痊愈。 2006年9月,君特·格拉斯出版回忆录《剥洋葱》,坦露年少时的从军经历,像是对伤口的清洗与消毒。我觉得,《铁皮鼓》等带来无限荣耀的小说,似是君特·格拉斯暗自摁压伤口流溢的血汁,以喂养一只隐形的“赎罪与乡愁”的小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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