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华森 在长久的期盼中,高铁终于通车了。这个假期,我和妻儿坐上高铁,回老家探望父母。急驰的列车上,我信手翻开野夫先生的《乡关何处》。先生的文字很是沉重,看完开篇文章《江上的母亲》,就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停下来,把视线转向窗外,迅速闪过的群山连成一片,似乎变成一块巨大的幕布,往事一幕幕铺展开来。 父母 记得第一次坐火车,是去军校报到。那时候,故乡还没有火车站,要去百公里外的地方才有。八月的江南,烈日炎炎。我们辗转来到火车站时,已经汗流浃背、酷热难忍。母亲照看着行李,父亲带着我,买了人生中第一张火车票。我坐在绿皮火车闷热的车厢里,听着父母一遍遍的叮咛,只嫌火车开得太慢。闷热的站台上,父亲用毛巾擦着汗,母亲挥着手抹着泪,这一幕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成为十五年军旅生涯想家时的“标准照”。当然那时候,稚嫩的我没有伤感,年轻的心里充满了对军校的渴望和对城市的向往,背起行囊,就感觉背起了全部。 十年后的夏天,我接父母来帮我们带孩子。那是一生未曾出过远门的父母第一次坐火车。坐在空调卧铺车厢里,看着火车像条巨龙,时而钻进隧道、时而跨过江河,年近七十的父亲像个孩子般地笑了。 然而,城里的生活对于辛劳惯了的父母来说是无趣的,语言不通,生活习惯迥异,没有邻里串门,没有田间劳作,只有钢筋水泥丛林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沉重的工作和生活,让我们也无暇顾及父母,哪怕天天见面,也难得说上几句话,更别说陪他们出去走走,总觉得父母身体尚好、时间还长,可以慢慢来。 在坚持了四年之后,父母还是决定告别这种无趣的生活,执意回老家去。世事难料,才回去没多久,母亲就出了车祸,经抢救虽是保住了性命,但这天降横祸却让两个老人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太多! 我知道,父亲一直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但母亲却总说江南到北京路途颠簸,又怕乱花钱,加之我们假期怕拥挤,平时没时间,因而一直未能成行。经此一难,北京之行只怕是要无限期往后推了。我既后悔没把他们留在身边好好照顾,又暗暗埋怨自己没有早些带他们去北京。这次回去如果告诉他们,去北京的高铁已经通车了,六个半小时即可直达,可这对于锁骨靠钢板固定、还在恢复期的老人来说,能算是个好消息吗? 小时候,即便生活再苦,父母也不曾让我们受半点委屈。现在我们长大了,可是,他们却老了!就算我们每年都能回去几次,就算父母能长命百岁,这辈子,我们又能再相见几次?! 故乡 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已经驶进故乡的地界了。从前我是多么希望,故乡也能有个火车站啊。后来在外地学习工作,总盼望故乡也能通上高铁,因为那是游子回家的便捷通道。而今,故乡的高铁正在建设中,我看着一片片良田被毁,一座座青山被推,心中却又是莫名的不忍。 离开故乡时,她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甚至连她那生僻的婺源的“婺”字也没多少人认识。然而不知是什么时候,一夜之间故乡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旅游目的地,全国各地的游客驴友纷至沓来。可以想像,面对这股洪流,我那纯朴寂静的故乡,一定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女,茫然四顾、惊慌失措! 马路上,充斥着挂着各地牌照的汽车,响着喇叭;商场里,挤满了操着各种口音的游客,讨价还价;景区旁,原来纯朴实诚的庄稼人,也咬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吹嘘着自己的土货特产,黝黑的脸上闪过狡黠的光。甚至连上初中的孩子,也在放学之后,带着游客上山拍照了。我不停地问自己,这还是我的故乡吗?那些骑着黄牛吹着响笛的儿时伙伴呢?那些裸着上身挽着裤腿光脚走路的壮实男人呢?那些系着围裙扯着嗓子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勤劳女人呢?这还是我的故乡吗? 小时候我们向往城市,长大了却又怀念乡村。然而,城市却不是我们当初憧憬的城市,乡村也已经成为回不去的乡村。 孩子 说来也巧,孩子出生的时候,我正在火车上。那是七年前的深秋。当时,我还在外地部队工作。本打算处理完手上工作就回来休假,等候孩子的降临。没想到,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接到电话后,我急匆匆挤上火车,车行到半路,接到母子平安的消息,我在拥挤的火车上喜极而泣! 此后,我就过上了两城一家的生活,来回奔波。差不多每两个月,我都会挤出一个周末,不顾舟车劳顿去看孩子。然而让我伤心的是,每次回来,孩子都不认得我了。因此在历时一年的艰难抉择后,我下定决心,离开前途更加看好的单位,调到妻儿生活的这个城市。 原本以为回来之后就是天伦之乐,谁曾想,工作和生活的沉重压力,让我无处可逃。每天离家时,孩子还没醒,深夜回来时,孩子已经入睡了。稍大一些,孩子上学了,我们把他送到幼儿园;放假了,把他送到外婆家。我们就像被生活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根本没法停下来。 一天清早,妻子说:“今天儿子幼儿园毕业演出,你能不能去参加?”“毕业啦?儿子要上小学了?”瞬间,我像是被电流击中了,回过神之后,我们赶紧陪孩子吃完早餐,把他送到幼儿园,然后默默离开去上班。“在这个什么都提速的时代,连停下来发个感慨都是奢侈,哪还能陪着他慢慢成长!”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这句话,没想到那天是全市统一的幼儿园毕业季,引来无数同学朋友的共鸣。噢,被裹挟的不仅仅是我们,原来大家都在。我是该欣喜,还是更落寞? …… 火车到站了。收拾行李下车时,妻子嘀咕了句,给父亲准备好的杨梅酒忘带了。孩子天真地说:没关系啊,我刚才听到乘务员阿姨说,这趟车下午就返程。我们别下车,坐回去再带来就好了! 是啊,列车可以返程,可是,我们的人生呢?人生这趟旅程,那么快,转瞬即逝,而且永无返程! 我们牵着孩子的手,慢慢地朝家里走去。我不敢想像,推开熟悉的家门,我将会看到怎样苍老的父母!我更不敢想像,推开熟悉的家门,还能多少次看到苍老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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