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 子 一地有三宝者不多,峰山就有。峰山在浙江省宁海黄坛山上。 何谓三宝?竹林,石林,风水林。 山不在名,有宝就灵。现在攀峰山成为一种时尚。阳春之时,我跟随天下越来越多逐宝人的脚步,也登了一回峰山。 竹林 登峰山先过竹林,染一层竹韵。 竹韵来自元末,一个来自朝廷的兵部尚书,王氏。由于做官清廉,得罪奸臣,遭贬谪来到这一块山地,少憩时煨麻糍充饥。隔日来此,煨食之火仍未熄灭,遂认定此为吉祥之地,于是择此定居。 村舍周围遍植毛竹,寓意籍竹守节。兵部尚书的子孙后代,虽没出过与他并肩的大官,但为人都正直善良,这可能就是他的愿望。 我来到此地时,这位清廉的武官化作一阵清风飘过。否则,竹梢为何如此哗哗地喧动呢?我肃然起敬。 有竹的地方,不长曲里拐弯的灌木,不出野花乱开的杂草,更不长嗜好缠附的藤条;有竹的地方,厚土埋不住,石块压不住;有竹的地方,只偎根,只出笋。 看里三层外三层还带着长长绒毛的壳裹着的笋,破壳出来,早就长好一个个节,早就虚了心怀了壮志要凌云;听街谈巷议评书乱弹,竹是从古至今人人称颂的“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一。 我正着迷时,有人在高叫,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笋!笋! 笋是灵?笋是魂?我抬头看了看直冲云霄去的竹子,闻声过去,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指宽的裂缝。有裂缝就有故事,我马上想起天崩地裂这个词,但更多的是关于生命的词汇。 有人马上取来山锄,我说我来吧。 循着裂缝的周围下锄,只几下,笋的头就露了出来。我心中马上有了迎接新生命的崇高感,继续奋力几下,锄断笋根的瞬间,仿佛听见一声响亮的啼叫,整颗毛笋囫囵而出,被人呵呵的亲亲的抱起。我看到敞开的地面,心里说,大地母亲,您疼了么? 掩上土吧,为了保护大地母亲。 看着这些即将成为人类美餐的笋们,一旁的竹默默地向它们行最后的注目礼。它们的生命行程,肯定要比笋们远大得多。 竹不仅仅要做郑板桥等文人骚客笔下的诗画,更喜欢做与布衣百姓有关的事。 峰山的篾匠据说是黄坛街一带同行的佼佼者。他们选一个砍竹的季节,吭吭地砍下竹子,然后把毛竹横着扎成竹排,就征服了河流和海洋;他们把竹片作为支架用纸糊成鹞筝,就飞翔在蓝天;他们将梢头的竹枝竹叶缚成扫帚,让它们去横扫天下。 然后,他们将毛竹剖开,再剖开。最里一层是篾白,中间部分是篾肉,最表一层是篾青。篾白编起在猪栏牛棚挡风雨。篾肉与篾青就在篾匠手中继续剖解。嘘嘘,嘘嘘,这个声音很轻,接近于无。篾在刀锋中走得很快,很快,不知道是刀剖开了竹,还是竹吞下了刀? 这些篾就用来编成竹席、竹簟、竹箩、竹篮、竹椅、竹床……编成峰山人世世代代幸福抑或痛苦的生活。 石林 竹林边上就是石林。 嗬,这是石林?我不以为然。后来知道许多到过这里的游客,都与我持一样的态度。 在我和很多人的经验中,天下石林大都是喀斯特地貌,尤以广西、云南石林最为典型。它们都是具有溶蚀力的水,对可溶性岩石(大多为石灰岩)进行溶蚀等作用而形成的。 何谓石林?就是石头组成的林子。 而这里仅仅是一滩大小形状不一的乱石。它们大范围裸存在整片山坡,就是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从高处来?不是。因为,山坡之上没有更高的山,排除了从高处滚落的可能;从地底来,也不是。因为,这里不像是火山口,就算是,这也不是寻常的火山岩。火山岩一般呈有规则的六角棱形。 有一则神话故事。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天兵天将奉命要在天亮前架好一座桥,挑着两只捎马袋石头从这里的空中经过,恰巧公鸡叫了,怕见天光的神仙弃了石担就走。两捎马袋石头自天而降,一袋石头就落在这个山坡上,另一袋石头落在峰山的东部叫大唐山的山坡上,不过规模要比这里小一些。 此刻,恰好一阵山风吹过,在石林洞窟里轰轰作响,仿佛当年神将弃担后巨石从天砸下的声音。哦,暂且将此神话作为石林的来历吧。最起码峰山人是这样说的。 其他的石林,都是软性的石灰岩,而这里显然是硬度较高的花岗岩。如果皮鞋踩在石灰岩上,壳壳有声,而这里的岩石铮铮发响,可能自它诞生那天起,就如峰山的硬汉般,从没向人服过软。 广西、云南的石林固然千姿百态,巧夺天工,可透着媚,显着柔,她们到底是水做的。可这里的石林憨得牛样,笨得猪似,可透着阳,露着刚。 其他那些石林,大小均衡,相差不大,而峰山石林,大者如屋,小者似几;天下石林,大都站立有姿,躺卧有相,而峰山石林,相叠有之,孤单有之;天下石林,竖横不乱,上下分明,而峰山石林,毫无规则,浑无方向。 其他石林像一个儒雅的正人君子,峰山石林却是山野莽汉兼勇士,而我更爱后者,因为它身上更具有民间性和创造力量。 而最让我引起共鸣的是,峰山石林一改天下其他石林的固态,呈现给人的是动态。 试想一下,踩在一块没有规则的石块上,不知道凸凹不平的它力量的支点在哪里?不知道身体的重量会否打破原先的平衡?再加上周围那些岌岌可危的样子:其上,有一块岩石的尖角似秃鹫的嘴对着我,仿佛随时要吞下我如吞一根小虫;左右各有乱摆的岩石,如浪峰中的扁舟随时隐没或再现;其下,那些岩石翘起长矛般的尖簇,随时会投向我。 这种动态的激励,让你热血沸腾,催人奋进,试问天下其他的石林哪里有?惟峰山石林一家也! 风水林 也是那建村的兵部尚书,在遍植竹子后,北侧之地种上沙朴、香樟、红枫和苦槠,以“藏风”、“得水”、“乘生气”,谓风水林。 尤以立在外王自然村的故迹风水林令人感动。那时候正是下午四点,阳光从高大葳蕤的树木枝叶间洒下来。 有位事业有成的女士,回忆起当年扎着两个小辫子,从这里走过到山外读书工作的情景:神圣,这种感觉历经多年未散去,且成为生命中的正能量。 峰山的几个自然村基本都有一个风水林,当地的干部为了宣传,把它们说成是古树群。我说,不,不要。因为风水林的内涵,比古树群更为深奥厚重。 古树群说的是自然和时间属性,风水林则为社会和文化属性。 国内许多地方有风水林,尤以华东华南为最。我到过位于山东曲阜的孔林(包括孔子墓及其家族墓地),占地3000亩,四周环绕围墙长7公里,里面有柏树、桧树、柞树、榆树、槐树、枫树、楷树、朴树等古树两万棵。有名的还有陕西勉县定军山的武侯墓,有一片风水林。其中的“护墓双汉桂”,是墓前的两株接籽桂花树,树高15~16米,冠幅宽20多米。还有刘禅亲自下诏种的柏树。 风水林的色彩,哪是古树群比得了的? 风水树有树神,这是峰山人老幼皆知的。在风水林摆上盘头,点上烛和香,峰山人在冬至、正月初一、清明、七月半祭树神。祭树神的规格高于祭祖。有一棵沙朴与香樟长在一起,峰山人便称它为夫妻连理树,七夕之夜在其周围遍插香烛,以保佑美满幸福的婚姻。峰山人有族规:保护风水树,人人有责,只允死,不许砍。 风水林能避邪。哪家孩子哭夜,就在林中贴一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孩子马上就安睡不哭。抗战那会儿,日本兵远远看见风水林森森的,掉头就往回走,村庄就避免了一次被洗掠的厄运。大炼钢铁时,人都疯了似看见树木就砍,走到风水林时,人顿时清醒:这是祖宗留下的,万万砍不得! 风水树有情。十多年前外王自然村作为高山移民对象整村搬移山下,几棵活了几百年的风水树相继枯亡。 在峰山的风水林中慢慢行走,真是一种幸福。因为你一不小心,就搅起沉寂多年的古风,与几千年的古文化之魂聊上天了。 直到你也成为一棵风水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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