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存

    贺老友直钟爱黄酒，不管顺境还是逆境，酒一直伴随着他。

　　１１点半，咪老酒。１８点，咪老酒。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惬意时光。

　　“才淘（煮开）的酒，是不好喝的，必须灌坛存放过一定时间才会觉得好喝。我最喜欢喝浆缸里没有榨出酒糟的酒，比酒酿戗，喝多了也会醉。我今好酒，就是这样喝上瘾的。”

　　这是《贺友直画自己》中的一段独白。

　　当时的贺老也就七八岁光景，一晃，八十多年过去了。人老了，酒香依然。

　　喝酒，没有下酒菜怎么能行。幸亏有谢师母这位难得的贤妻良母，她烧得一手好菜。用贺老“石骨铁硬”的灵桥牌上海话讲：比饭店好交关（好多了）。

　　别人问他，要喝多少酒，才能画出画来。他来上一句：李白喝多少，能写出诗歌，我也要喝多少，才能画出画来。听得人忍俊不禁，拊掌称绝。

　　贺老的家乡在宁波北仑（原镇海县）大碶西街。１９３８年，他离开故乡去了上海。几十年在大都市生活的他，等再回到故土，已是“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老人了。岁月无痕，独留感慨在心头。

　　在小酌的时候，一些故人旧事会泛上心海。陈再新先生就是他时常忆及的一位。那时的贺老真的贫困潦倒，生计都成了问题。他就去找陈先生，跟他学画商标。陈先生不但教他，而且还将一些画商标的生意让给他来做。贺老至今都这么说：陈再新先生是我从事美术工作的启蒙人。

　　贺老已经是著名的连环画家，可他不忘本，这样的率真，就是宁波人的诚信。

　　不仅如此，他还坦言自己来自民间，书读到小学毕业，是名副其实的“草根”。

　　说到画画，就是喜欢，就再也没有放下过，此外也说不出别的来了。

　　在贺老２８岁那年，偶尔见到一本赵树理的小说《福贵》。这位山西的山药蛋派的作家，他那幽默朴实的文风，与贺老极的性情极为吻合。于是，就有了连环画的《福贵》，这就是贺老的处女作。

　　此后，他在连环画的道路上一发而不可收。几十年里，共创作了百余本连环画。

　　在这些作品中，《白光》、《山乡巨变》、《朝阳沟》、《连升三级》是他较为满意的作品。尤其是《山乡巨变》，他花了四年时间才完成，也是这件作品，成了连环画的一座里程碑。

　　年轻的时候，贺老挨过饿、失过业；中年的时候，挨过批、坐过牛棚；老年的时候，画画，喝酒，喝酒，画画。《贺友直画自己》、《贺友直自说自话》，就是咪了老酒之后，一张一张描出来的。

　　有人说，贺老的运气好，单枪匹马来上海，后来进了上海美术出版社工作，而且还与顾炳鑫、赵宏本、刘继卣等连环画名家共事。单说刘继卣先生，著名画家刘奎龄的公子，２０世纪５０年代初期创作的《鸡毛信》，颇具匠心的构图，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小放牛娃的英雄故事，简直家喻户晓。贺老在前辈的身上学到了许多宝贵的经验，由此摸索出了：从生活中捕捉感觉、从传统中寻找语言，从创作实践中发现自己的“线描风格”。

　　毋庸置疑，他是幸运的，但幸运背后的辛酸与艰辛又有谁知晓呢？

　　贺老独特的“线描风格”使一批又一批的美院学子受益匪浅。这中间，就有他的小老乡毛炳全。他当年报考中国美院附中所用的参考书，就是贺老刚刚出版的《山乡巨变》。他在宁波地区８０多位考生中脱颖而出，并如愿以偿，至今都还在念叨贺老对他的再造之恩。

　　２００９年，８７岁的贺老获得了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与他一起获奖的还有雕塑家潘鹤、油画家高虹、版画家赵延年、美术史研究专家王伯敏等几位。连环画能占有一席之地，与贺老孜孜不倦的追求和努力密切相关。

　　他的获奖感言，语惊四座。“我得奖占了两个便宜。第一我活得够长。得这个奖，首先要活过８０岁。第二是比我厉害的几位画家走得早，所以这件好事点中了我。”这段大白话，细细品味，不正是贺老无欲则刚、不求闻达的品性。

　　一直以来，贺师母都为家庭默默付出，凡事都不用他操心，这样他就能安下心来搞创作。搞艺术的人，都比较感性。贺老在他简洁的文字中，曾多次写到自己的哭。那年，从牛棚出来，回家头一桩事，就是坐在家里餐桌上，喝老伴为他温的酒。三个幼小的女儿围坐在桌边看着他喝酒，久违的天伦之乐，让他不禁泪下。送大女儿上山下乡那次，在车站上，听着汽笛的嘶叫，看着女儿挥动的小手渐渐远去，不敢出声，心里却在哭。那个年月，最担心的事就是儿子出去怕变成流氓，小姑娘出去怕被人欺负。当时做父亲的心情五味杂陈，又无处宣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由此可见当父母的不易。

　　看这些文字时，我也默默地落泪。幸好，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但愿不要再来。

　　贺老属狗，生于１９２２年，九十有二。“卧宽不如心宽”这句宁波老话，一直是贺老的口头禅。这是历经风雨之后的淡定和从容，令人心生无限的敬畏。

　　那些喝酒、画画堆积起来的日子，已经成了历史，留作珍贵的影像，慢慢品尝。想起那些从镇海走出去的人，翻译家草婴、书法家周慧珺、画家张雪父、连环画家华三川，还有就是贺老———贺友直。这些人的成就，都是靠自学得来的。我从这些前辈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精神，那就是永不放弃。

　　如今的贺老，活得纯粹、透明、率真，对于生死，他说活得慢一点，走得快一点，是人生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