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涛 她来的时候渴望我能为她手术,但是我很犹豫,非常非常犹豫。不是因为她是双眼高度近视,她的大眼睛黯淡无光,事实上1600度近视和200度散光,不是克服不了的。也不是她的前房深度在2.79和2.80,我们核算综合之后,又讨论了两次,觉得单纯从数据的层面,有符合的指证也有需要谨慎的地方。我的全部心思很想帮助她,但仍然特别担心,因为她的双眸深藏忧郁,她几乎所有的话都反反复复,她说因为她的眼睛问题,她无法爱丈夫,爱孩子,爱自己,她已经不再工作,这样下去她会失去所有,她失去生活的信心…… 我告诉她眼睛的问题不是重点,她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她直截了当地说,已经看了一年多而且已经“康复”了。她是在口服药物,但已经比一年前好多了。她抑制不住对视力矫正的渴望,因为发病初期,她对眼睛的失望几乎让她绝望,是她的丈夫特别疼爱她,鼓励她,为她找了心理医生,她已经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摆脱近视的念想是如此强烈,如果能够治疗,她一定答应让自己迅速回归到家庭和工作的正常轨道。 我与她反复沟通,小组内成员大多觉得不要给她做手术,一个忧郁症的人,面对高度近视的手术之后的潜在问题,万一加重或出现其他意外怎么办? 我让她的丈夫来面谈,她的丈夫非常爱护她,与我的沟通积极正面。我让她的心理医生再次评估并写意见给我,然后我与心理医生通了电话。一两个月下来,我们组内通过几次讨论,基本认为为她手术或许可以帮到她,但对于我们自己是一个较大的考验,我们诊治过的病人中有期望值异常的人和心理异常的人,曾给我们苦涩教训。 我很想真正帮到她,还是为她进行了手术。出乎意料的是,她不仅特别配合治疗,而且康复后精神焕发,重新工作并融入了社会,她的家庭温馨甜蜜,几年后带她孩子来让我检查眼睛,她的丈夫的事业比之前更大了,但仍抽时间陪她前来。她说她一度以为这辈子无法回到幸福中,眼睛的手术让她彻底摆脱了心灵的雾霾。可是,我说,会有一些问题还要面对啊,比如白内障……她说,我这几年已经看得清,我已经很值得了,我现在视力有0.7、0.8啊,我到时会配合治疗,医生你放心!我这时候发现,她的大眼睛其实很明亮。 她每次都说很多感谢,我由衷为她的全家祝福。她真挚的笑容让我的初次抄方的学生觉得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手术,我立刻告诉他们,这是一个与其他人一样的常规手术,重要的是,这是她自己对我的信任和她自己全力抗击疾病的结果。医生的作用在很多情况下非常有限,医生仅仅是摆渡,病人想着彼岸,我们渡他或她短短一程。 摆渡人是辛苦的,沉默的,在风雨中有责任和爱。我不由回想到家乡客星山脚下。客星山下有片广阔的姚北平原,一条东横河逶迤在原野上,在沥沥的早春烟雨中将每一个村落都抱在怀中。从山脚下延伸的路本就不是宽广的大路,一路泥泞,到了河边就没有路了。 也没有桥。西边的客星桥需要另走六华里。 这里只有渡口。这也已不是二千年前的客星古渡,那古老的渡滩早已消失在光阴中。 雨淅淅沥沥。童年的我来到渡口,就在竹丛淹没了堤岸的小村庄后面,我看见斜卧的大树的枝枝条条半浸在水中,密密的水草布满在埠头的石块上。我看到河的中央,一个蓑衣人在不紧不慢地摇橹,小木船从容地劈细浪而来。 摆渡船无声靠岸,待渡人默默上船,摆渡人轻轻推船,船儿很快飘在河中。雨线如丝光滑细柔,船轻轻摇摆,船头的浪花细白细白,橹片后的涟漪很快融合在雨花粼粼的水面。天色已更青了一些,我看见摆渡人沉默的脸和脸上的雨水,蓑衣上每一根棕丝上都流淌着水滴。 雨开始如瓢,河中央有了漩涡,船儿有些旋颠。我紧紧抓住船板,我看见他穿的草鞋早被雨水浸糯,我也曾学做草鞋,看出雨水中摆渡人草鞋的新草和旧草仍然分明,草绳紧紧勒住,船在转圈,他在奋力摇橹。雨如瓢泼。 我从没有怀疑过他会渡我到岸边,他也从未问过我一句话。不知道雨何时又变为细若丝絮,也不知道何时橹轻盈若飞,那一刻好长,那一刻好短,橹在摆渡人的手中娴熟翻转,船平稳地向着彼岸。 一切都是在渡中。我因为做医生,成为一段光阴小河的摆渡人,只渡他们很短很短,彼岸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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