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冰 1980年,梁小斌写了《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这首诗。“钥匙”在诗中象征知青一代在“文革”中所失去的青春以及一切美好的精神寄托。诗发表当年,许多青年感同身受,心底往往泛起难以言状的波澜。 35年后的今天,再读这首在一代人生命里刻下烙印的诗歌,却觉得它仿佛是为当今时代写的。而今天丢失“钥匙”的会是哪些人呢?我们的目光不由投向在滚滚红尘里艰难打拼的一个特殊群体。 他们出生在边远农村,大多毕业于因扩招而雨后蘑菇般丛生的“二本”、“三本”或专科,虽然知识积累不够,实践技能缺乏,但葱茏年华依旧装满憧憬,于是一批又一批地由火车或长途大巴输送进入都市。不争的事实是:这一代大学生的运气显然比20世纪80年代那一批“天之骄子”差了许多,尤其是外地贫困农村出来的大多只能在困顿中谋生,在混沌中存活。他们有一个笼而统之的大路称呼———外地人,以区别当地土著;相关部门则在称谓上为他们作了安抚———新XX(城市名)人,以示身份认同。 西哲有言:人,诗意地栖居。对他们来说,这种诗意太过遥远。故乡几乎已成了梦境中的记忆。地理意义上的家园,由于落后、破败及闭塞,早已失去了田园牧歌式的诗意,因而他们不会发出诸如“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喟叹。他们的心里明白得很,再不会重复祖祖辈辈躬耕黄土老死故乡的宿命,也不会像第一代打工者那样在城市胼手胝足、艰辛度日。 他们珍藏着精神意义上的理想家园,向往用这把“钥匙”打开都市之门,成家立业,真正融入其中,活出个人样来。然而严酷的现实很快将这种向往消磨殆尽。长期低薪就业与上升空间梗阻会吹灭希望的明灯,高不成,低不就,精神之钥就在惶惑、郁闷、消沉中不留痕迹地失落,以至无从寻找。 古人说过,饮食男女是百姓天大的事,外国佬马斯洛的理论与之不谋而合,强调生理需求是人生需求五层次的首道门槛。显而易见,这个特殊群体在“门槛”前面呈难色。古人尚且说“长安居,大不易”,今天要留在城市,高昂的生活成本就会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婚姻大事更是成了海市蜃楼,美丽却虚幻。 在他们年轻的生命中既有不可承受之轻,也有不可承受之重。饱受那种痛苦的煎熬,那种无望的挣扎,他们也会染上流行的“焦虑症”且并发“浮躁症”,希冀一朝逆袭,最好能像快男超女般一夜成名;也幻想通过婚姻自救,一些影视、小说里不是常这样渲染吗:屌丝男、草根女忽地撞上桃花大运,“三拳两脚”入赘豪门,爱上富豪女,钓上金龟婿。网上有个颇具黑色幽默的帖子,说的是萧山一户富裕农家欲为独女招个上门女婿,有一个外地大学生毅然入赘。他的小九九是想以此改变命运,坐享“金山”。讵料泰山早就识破,不管女婿如何做牛做马,体贴殷勤,对他仍然像贼一般防着,大小铜钿不让其染指半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那人又撺掇妻子联手夺权,想不到枕边人临阵倒戈,与家人一举“平叛”,并把他扫地出门。 也有人不做这样的白日梦,试图正儿八经自主创业,但大多铩羽而归。《南方周末》去年在上海市金山区做过调查,发现创业成功的97名青年中有92个传承了父辈的行业。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如今一无钱二无权三无社会资源的,要想挖到“第一桶金”谈何容易! 关注同情他们的生存状态的固然很多,但不受待见且施以鄙夷眼神的也为数不少。一个年到“不惑”却在台上又蹦又跳且嘻哈作稚态状的歌手,曾在网上对几个乡气未褪却学时尚打扮的外地青年作了极其刻薄的挖苦:真该在他们脸上画个圆,圈中再写个“拆”……这种傲慢与偏见无异于风刀霜剑,捅向他们自尊且又脆弱的心灵。 一当精神家园荒芜,灵魂便无处安放。他们自然深深品尝到司马迁当年描述的况味“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很多人会选择离开,不停地跳槽,不停地迁徙,寻找心目中水草肥美的绿洲,一把把闪亮的“钥匙”也在辗转往返中渐渐生满了锈迹。 互联网上林林总总的论坛、博客及微信成了这个群体最适宜的心情宣泄渠道与心理减压器。在虚拟广袤的网上,到处留下了他们的身影与声音。出于相似的境遇,他们渴望由某种外部因素的偶然触发而带来命运的改变,并成为他们共同的念想。 为数众多的“新XX人”为何摆脱不了成长的瓶颈,恐怕要置于当前正处于急剧转型期的社会大背景上予以考量。狄更斯早就一针见血说过:“这是个最好的年代,这是个最坏的年代”。《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生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导致社会剧烈震荡年代。这个乡下木匠的儿子一心想挤进上流社会,但晋身之道已被卷土重来的大贵族与新兴大资产阶级及教会联手堵死,最终,出身微贱的于连以悲剧的结局结束个人奋斗的短暂历程。 同样,转型期的中国也有各种力量在角逐,社会失序与阶层固化、分配不公、贫富悬殊在所难免。问题是全社会都要引起重视,尤其是要关注这个特殊群体在“城市化”之路上的命运与前途。 古今中外的相关历史一次次警示:形成一个庞大的流民社会是很可怕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切实呵护这个“漂浮”着的群体,就是呵护整个社会的和谐与长治久安。这是一个常识! “……我的钥匙啊,你躺在哪里?我想风雨腐蚀了你,你已经锈迹斑斑了……太阳啊,你看见了我的钥匙了吗?愿你的光芒,为它热烈地照耀!”35年前为“钥匙”的丢失所发出的慨叹,为寻找回“钥匙”所发出的企盼,今天我们听到了吗?我们思考了吗?我们行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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